序言後記 蚌病成珠

——老芨《往事那片雲》序

在我省的作家中,也許只有老芨算是「大器晚成」——五十多歲才發表作品,此後便「一發而不可收」;也許要數老芨最多才多藝——既長於小說、散文,也精於詩詞、書法。他的長篇小說《雷池》,長篇系列散文《活殤》,還有詩集《愛的輪迴》和《堵河等我歸去》等,不少作品出版後都好評如潮。如今老芨先生在古稀之年又將出版散文隨筆自選集《往事那片雲》,能成為這部自選集付梓前的最早讀者,對我來說既十分偶然也非常幸運。

「九死一生」遠不足以形容老芨一生的磨難與坎坷,用德國思想家海德格爾的話來說,他五十歲以前幾乎一直處在人生的「邊緣狀態」,他一直都是「向死而在」。孔老夫子說「未知生,焉知死」,這句話何嘗不能倒過來說成「未知死,焉知生」呢?生與死是人生一個銅板的兩面,彼此構成了人生「闡釋的循環」:不知生固然不能知死,不知死又如何知生?只有向死而在,人生才得以澄明;也只有向死而在,人生才能走進存在的深度。

有一次老芨回答記者採訪時說:「你問我喜歡哪些人生格言?日本電影《砂器》中的一個老者詮釋人生意義的話,讓我感受至深,記憶猶新:生下來,活下去。生下來不容易,活下去更艱難。誰都不願意選擇苦難,可是苦難偏偏選擇了我,我的出路只能是與命運抗爭。」「生下來,活下去」這句話,比王績《自撰墓志銘》中那句「王績者,有父母,無朋友」還要沉痛,「生下來不容易,活下去更艱難」,與陶淵明《自祭文》中「人生實難,死如之何」異曲同工。只有一生與命運抗爭、與苦難為伴、與死神較勁的人,才能體驗到「生下來,活下去」這句話的艱難與分量。

老芨的父親年輕時既有天賦也有抱負,很早就進了黃埔軍校,抗戰時期在重慶工作了一段時間,由於工作出色和成績優異,又被保送到國民黨中央軍政大學深造。人生往往十分弔詭的是,「無用」有時能成為「大用」,「有才」有時卻偏偏成為「大害」。生逢朝代鼎革的亂世,他父親的聰明才智和勤奮努力,不僅沒有給他帶來遠大前程,反而讓自己因此丟掉了性命,更讓兒子因他而飽受摧殘。老芨五歲以後就沒有見過父親,沒過多久母親又被餓死,臨死前母親還將他的兩個妹妹送人。失去雙親後有幾年時間他靠鄉間乞討度日,他流浪到外婆家待了一年,又因外婆家太窮不得不離開,後來他又被堂叔收養。老芨說:「叔叔家比外婆家更窮,我每晚睡在一隻破柜上,墊的是他的褲子,蓋的是他的襖子。窮得連一條褲頭也沒有。」小學畢業因門門成績優秀,上初中時享受特等助學金,初中畢業時雖然成績在全校名列前茅,但在那個荒唐的歲月里,他被排斥在高中大門之外。後來他先後干過建築、木工、砍樹、燒炭、放排等活,還當過鍛工、鉗工、翻砂工、模型工。這一切都是為了能夠「活下去」,並希望能夠穿過黑暗見到光明,沒有想到等來了「文化大革命」。不久,他就被關進了黑屋,要不是有正直的人出來作證,他險些遭人政治陷害而判處極刑。「文化大革命」結束時,他已是一個無業游民。因生活無著,他拋妻別子隻身流浪到昆崙山下的戈壁灘上,誰知他在戈壁灘上喘息未定,又被當作「盲流」抓了起來,放出來那天正好是他三十九歲的生日。「望著戈壁灘上連綿起伏的風蝕墳,一叢一叢的駱駝刺,還有那沒有綠葉的芨芨草,我心緒難平。這裡常年不下雨,沒有水分,缺乏營養,更沒有人呵護,可是芨芨草卻頑強地活了下來,活在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上……」他的生命也像芨芨草一樣頑強,不知是芨芨草像老芨,還是老芨像芨芨草,芨芨草引起了他深深的共鳴,他甚至將這種草視為自己生命的象徵,「老芨」後來成了他所有作品的筆名。

好像是法國一位思想家曾經說過,父母還沒有和自己商量就把我給生下來了,不管我喜不喜歡這一對男女,他們命定就成了我的父母。因此,人一生下來就被「偶然」所擺布,被「荒謬」所玩弄,被「命運」所主宰。不過,「命好」和「命壞」雖然都由不得自己選擇,如何對待「好命」和「壞命」卻完全可以自己做主。這就是西方人所說的,不能改變風的方向,但能調整帆的朝向。對待命運積極或消極的人生態度,決定了命運肯定或否定的人生價值——好命最終可能結出惡果,苦命最後也許成為佳音,此中關鍵就在於你敢不敢「與命運抗爭」。

像老芨這樣大半輩子在死亡線上掙扎的人,與自己的命運搏鬥既要能「韌」也要能「忍」,在無數苦難和無盡凌辱面前,沒有韌性便易斷,沒有忍勁則易亡。老芨年長我十四五歲,過去我一直覺得自己的青少年時期非常不幸,讀了老芨《往事那片雲》後,才明白什麼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厄運」,我懷疑自己有沒有韌性和忍勁來承受他那樣的苦難。且不說小時候的飢餓乞討,單是不惑之年還一無所有,還在戈壁灘上四處流浪,很多男人就可能被這種失敗感擊垮,甚至走向人生的末路——自殺。當他在新疆被當作「盲流」關起來的時候,誰能想到十幾年後老芨會成為一名多產作家?熬過這一人生苦難,戰勝自己的人生厄運,不僅要有韌性和忍勁,更要有生命力的強悍,否則就可能在厄運面前「認命」。一旦「認命」就失去了振作的勇氣,也失去了奮鬥的動力和激情。既然相信「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那一定會覺得任何振作都是枉然,任何奮鬥都是徒勞,任何掙扎都非常可笑。老芨命苦卻從不認命,身在暗夜卻嚮往黎明,他的隨筆平坦處有波瀾,簡易里藏奇崛,隨和中呈傲兀,從他的文字很容易看出他的為人——既是人生的「忍者」,也是生命的「強者」。

只有生活中的「忍者」和「強者」,才可能成為人生真正的「智者」。人們常說苦難是人生的寶貴財富,但苦難也可能是人生的沉重累贅:飽受苦難可能使人奮進,也可能使人頹唐;屢遭凌辱可能使人堅強反抗,也可能使人更加卑微屈從;見慣了黑暗腐敗可能使人渴望光明正義,也可能使人變得更加陰暗邪惡——既然別人都又黑又壞,我為什麼不能更黑更壞?強者總能欺凌我這個弱者,我為什麼不可以欺凌更弱者?我受了一輩子侮辱、磨難,有機會為什麼不能補償、放縱?古代有些詩人一生潦倒窮困,他們的詩歌也僅僅是表現頹廢苦悶,人世的窮愁把他們扭曲成社會的「詩囚」。蘇軾在《讀孟郊詩二首》之一中說:「人生如朝露,日夜火消膏。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因詩歌風格和審美趣味的差異,蘇軾對孟郊的評價當然有失公平,但他說的這種現象卻是普遍存在,很多文學作品只能給人帶來晦暗和絕望。老芨說由於「苦難偏偏選擇了我」,所以「我的大部分作品都與苦難分不開」。但是,我讀老芨的作品不僅沒有「聽此寒蟲號」的痛苦,反而從他的苦難中看到了社會底層的善良,從他的屈辱中體驗到了親情、友情、師生情的溫暖,從他的生死交戰中看到了人性的高貴與堅強——

《「甜」的記憶》一文寫自己童年時代的「甜蜜」回憶。他小時候的命運「比小豬差多了。死並不可怕,因為飢餓比死更難受,更漫長」,他在大雪天餓得已經無法睜開雙眼,「抬眼皮也是需要消耗能量的,而我已經沒有這種能量了」。沒有想到正當他餓得快要咽氣時,一個餵豬的農婦把她主人家吃剩的玉米糊扔到了他的手上。「良久,我慢慢地慢慢地伸出舌頭,用舌尖輕輕地輕輕地,把那個像墳塋又像金字塔似的玉米糊尖尖舔了一下,僅僅是一下呵,我的天!好甜啦!」他說這種關於甜的記憶,「一直到現在還照樣鮮亮,照樣具有權威性,任何辦法都不可能消除我對它永久的懷念」。正是在苦澀的人生中能永久保留著甜蜜的記憶,老芨才有勇氣熬到「苦盡甘來」。《「鹽」的記憶》更讓人感動。在大雪紛飛的數九寒天,在大家都一命如絲的危急時刻,「一點點兒鹽可是救命的東西」,那一點點兒鹽到底先給誰吃,成了審視一個人崇高與卑劣的試金石。從這「一點點兒鹽」中,老芨體認到了母愛的博大,他在文章結尾情不自禁地說:「可憐的母親呵,兒子因為有您這樣一位世界上最偉大的母親,才會感到驕傲,才會更加珍惜生命,才會更加堂堂正正、認認真真地活著!其實,生命並不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世界上還有比生命更珍貴、更神聖的東西,那就是——仁愛和孝道!」

《往事那片雲》第四輯是一輯專欄文章精選,其中一組「襄江夜話」分別談「幸福」、談「誠信」、談「友情」、談「愛情」、談「婚姻」、談「家庭」、談「超脫」,這是一生坎坷的古稀老人對人生的回味和咀嚼,篇篇都情趣俱佳而又詞意兼美。一生歷盡辛酸的人來談幸福,飽經世態炎涼的人來談友情,一直在失意潦倒中徘徊的人來談超脫,的確能見人之所未曾見,能言人之所不能言,從文風到文境無一不讓人耳目一新。《先生韓》記他的啟蒙老師韓世傑先生,把韓先生學識的淵博、為人的正直、個性的怪僻、心地的善良和處世的孤傲寫得活靈活現,表達了他對老師由衷的感激和真摯的懷念。

我想特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