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後記 青少年為什麼要讀古詩?

——《古詩精讀》序

這套分為上下兩冊的古典詩詞選本,是江漢學堂中國傳統文化與語文教育研究中心特地為中小學生編寫的。編者請我為該選本寫序,我沒有片刻的猶豫、遲疑,一是選詩既貼近今天中小學生的「口味」,注釋也充分考慮到他們的接受水平;二是我想借這一難得的機會,與青少年朋友及其家長聊聊為什麼要讀古詩。

在如此快速的生活節奏中奔波,在如此沉重的生活壓力下掙扎,誰都可能變得浮躁功利,難怪干任何事情人們都先得問「有什麼好處」,而且還要「好處」能「立竿見影」。今天,不可能像唐人那樣憑詩賦中舉求官,甚至也不可能像民國徐志摩那樣因詩才圈來粉絲無數,大家口頭上雖然常說,生活不只是票子和房子,還得有詩和遠方,可是眼前的票子和房子把人壓得喘不過氣來,哪還有心思去關心詩和遠方呢?連成人也無心或無暇讀詩,要青少年去學那些老掉牙的古詩,豈不是讓他們白白浪費青春?

看來,要想讓小孩坐下來讀古詩,除非你能把詩歌講得非常有趣;要想讓父母送自己的小孩來讀詩,除非你讓他們明白讀古詩十分有益。

英國那位老奸巨猾的培根,勸人們讀書的訣竅就是「誘之以利」:「讀史使人明智,讀詩使人靈秀,數學使人周密,科學使人深刻,倫理學使人莊重,邏輯修辭之學使人善辯:凡有所學,皆成性格。」這段名言可惜過於膠柱鼓瑟,它們看上去言之鑿鑿,其實大多似是而非——讀史難道只能使人明智而不能使人莊重?讀詩只能使人靈秀而不能使人明智?培根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還不如我們老祖宗孔子說得精彩:「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論語·泰伯》)

孔子將「興於詩」作為成才和成人的起點,孔子多次告誡兒子和學生要認真學詩:「子曰:『小子何莫學乎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小孩為何要好好學詩呢?可以用詩啟發想像,可以用詩感發意志,可以借詩觀察社會,可以借詩領略自然,可以用詩樂群交友,可以用詩抒寫哀怨,近可以用來侍奉父母,遠可以用來服務國家,還可以借詩來識記各種鳥獸草木的名字。總之,讀詩不僅僅能使小孩越來越「靈秀」,它還能讓小孩的想像越來越豐富,讓小孩的觀察越來越細緻,讓小孩的情感越來越細膩,讓小孩的談吐越來越文雅,讓小孩的體驗越來越深刻,讓小孩的精神越來越和諧,讓小孩的人格越來越健全……

先看看詩「可以興」吧。「興」原是《詩經》一種常用的修辭手法,詩開頭先說一件別的事物或景物,以引起自己所要歌詠的東西。「可以興」的「興」是做動詞用,漢人說「興」是「引譬連類」——由此物聯想起彼物,是指學詩可以培養讀者的想像力;宋人說「興」是「感發志意」——激起人們的情感意志,是指詩能激發人們的生命活力。

人的智力主要涉及想像、直覺、邏輯、記憶、語言等層面,其中想像是才華的主要標識,沒有想像就沒有發明創造。遺憾的是,今天的家庭和學校教育,不是引發小孩豐富的聯想和想像,而是在殘酷地窒息青少年的想像力。各種無聊且無用的培訓,不斷重複同一類型的習題,小孩所有時間和空間全被大人填滿,他們失去了任何學習的樂趣,甚至失去了生活的勇氣,還哪有去天馬行空想像的心境和精力?刺激想像力最好的方法,是先讓小孩有寬鬆的成長環境,有快樂的學習心情,再去精讀古代優美的詩詞,這樣,他們對「遠方」才會有美好的憧憬,他們的思緒才會浮想聯翩,他們的精神才會超越塵世進入美好的詩境,「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西嶽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

如果說,想像、直覺、邏輯等智力的因素是創造的前提,那麼生命的激情和衝動則是一切創造的原動力。沒有了生命的激情和衝動,所有才智都將休眠乃至休克,任何創造活動都無從談起。要想點燃生命的火花,要想刺激生命的衝動,古代那些壯美的詩詞是最好的「興奮劑」。朗誦一下王之煥的《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一個傻瓜也會領略到那種極目千里的眼界,那種無比開闊的胸襟,還有那「更上一層樓」追求衝勁。讀一讀李白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再自卑的人也會樂觀進取,再膽怯的人也會變得奔放豪邁;讀讀岑參的「四邊伐鼓雪海涌,三軍大呼陰山動」,高適的「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王昌齡的「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誰都能明白什麼叫雄強,誰都會豪情萬丈、血脈僨張。從前家教都強調要誦讀盛唐詩,古人認為這樣的詩篇能幫小孩拓胸養氣。當然,正如人們嚮往黃河泰山,同時也喜愛小橋流水一樣,我們讚美蘇軾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讚美辛棄疾的「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同時也痴迷「楊柳岸,曉風殘月」,醉心於「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即便是李商隱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晏殊的「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李清照的「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也能使學生珍惜易逝的青春,熱愛自己寶貴的生命。

詩歌還能使小孩深刻地認識社會,深入地觀察自然,這就是孔子所謂「詩可以觀」。古人只把「觀」解釋為「觀風俗之盛衰」,其實,「觀」還應包括觀察自然,通過「觀」來提升小孩對大自然的審美能力。如同樣是描寫下雨,杜甫《春夜喜雨》「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把成都春天夜雨描寫得繪聲繪影,讓我們知道什麼叫細膩入微,而蘇軾《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又把人們帶入杭州夏日的驟雨中,好像我們也身臨其境。「潤物細無聲」的夜雨可愛,「卷地風來忽吹散」的驟雨刺激,它們無形中培養了小孩對自然的親近和美感。讀罷王維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孟浩然的「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黃庭堅的「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可惜不當湖水面,銀山堆里看青山」,小孩誰不想「到此一游」呢?

孔子還說「詩可以群」,這裡的「群」字同樣做動詞用,相當於現在「合群」的意思。孔子告誡兒子「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曾子要求「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論語·顏淵》),可見,學詩可以幫助小孩提高交際能力,讓他們在與同伴的相互討論中,學會相互體諒,相互友愛,有效地消除小孩的孤獨,使他們在愛同伴中也感受到同伴的溫暖,從小便養成良好的團隊精神和協調能力。看看《左傳》和《國語》就不難發現,從春秋開始,我國貴族之間的談話常常引詩,士大夫引《詩經》詩句無不脫口而出。那時如果不熟讀《詩經》,紳士根本就無法開口說話。文明初啟之際,我們先人就把讀詩、用詩作為有教養的標識,這和今天以語言的粗俗來張揚個性大不相同。漢語是世界上最優美的語言之一,書面語言極盡典雅,日常語言極為靈動。如今我們把漢語糟蹋得不成樣子,無論是網路上還是現實中,不是瘋狂的叫囂,便是下流的謾罵,「他媽的」成了許多人的口頭禪,偶爾聽到有人出言高雅,大家反而覺得他是在「裝」。蘇軾曾說「腹有詩書氣自華」,一舉手就暴露了你的出身,一張口就亮明了你的修養。

單音節加上象形文的漢語,天然就是寫詩的好材料。用不同的語言表現相同的詩意,就呈現出不同的詩味,如雪萊《西風頌》(「Ode to the West Wind」)中那句「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If Winter es, Spring be far behind?),已經成了中國家喻戶曉的名言。盛唐王灣《次北固山下》中「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也是我們盛傳千古的佳句,當時宰相張說就把它寫成對聯掛在宰相政事堂,晚唐詩人鄭谷還對這兩句讚不絕口:「何如海日生殘夜,一句能令萬古傳。」我們不妨將它們稍作比較。這兩句的詩意大體相近——從黑暗中看到了光明,從困境中看到了前景,但兩者的詩味可就差遠了。雪萊直接把意思赤裸裸地「說」出來,無論是英語原文,還是中文譯文,全都沒有任何意象,因而這兩句詩也就沒有半點意境,形式上也是散文句式,要是誰用中文這樣寫詩,那我國的讀者誰還會把它當詩?再看看王灣的名句,在這一聯對偶工整的詩句之中,「海日」「殘夜」「江春」「舊年」四個意象並列,詩人酷似高明的魔術師,只用兩個平常的動詞「生」和「入」,便使兩句詩活色生香,真是「著一字而境界全出」。詩境闊大而又寬遠,詩情樂觀而又歡快,詩語別緻而又自然。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只需將雪萊和王灣兩個名句並讀,它們便高下立見。

幾千年來我們的先人為人類創作了無數詩歌的藝術瑰寶,為世界貢獻了許多偉大的詩人: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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