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道切磋 文學研究與人文關懷

——評譚邦和《在文學與文化之間》

在文學創作中,既有「為藝術而藝術」的唯美主義者,也有主張文學服務社會、關注人生的作家,同樣,在文學研究領域,既有就文學論文學的專家,也有於文學批評中寄寓人文關懷的學者——譚邦和兄就屬於後一種學人。在「漫遊」逝去的古典文學星空之際,他所關注的焦點是如何通過文學研究,來更好地保護我們「精神世界」的「生態平衡」,更深刻地反思已經成為過去的「歷史」和正在經歷的當下「人生」。

這一文學研究的目的決定了他文學批評的切入角度:「在文學與文化的關係中研究文學。」書名《在文學與文化之間》(湖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3月第1版),對全書的內容來說是再貼切不過的了,作者在該書的《後記》中闡述自己選擇這一研究視角的原因時說:「在文學與文化之間,我們可以更好地反思社會、歷史和人生;在文學與文化之間,古典文學的潛在蘊涵和現代意義可以得到更好的發掘;在文學與文化之間,我們容易變得深刻、深邃和深沉;在文學與文化之間,我們可以找到古典文學與當代生活的許多話題。」可見,他對於古代文學的研究正是為了今天人文精神的重建,他關注中國古代文學現象正是為了拓展今天的社會文化空間。作者認為,「文化學術的終極關懷,應該以社會不斷進步、人類愈臻善境為最高追求」。

文學研究的這種志向和抱負,以及決定於這種志向和抱負的研究角度與方法,首先使作者具有相當開闊的學術視野,這正如鄧紹基先生在該書《序》中所說的那樣:「邦和做學問,寫論文,長於宏觀思考,多從文化入手,即使他的專門論述『大宏觀』問題的論文並不很多,但他在對一些具體學術命題論述時,多有宏觀思考作映襯。」

書中《論元代散文的文化境遇——兼釋元代散文的跌落》《論竟陵派詩論的現實土壤與歷史淵源》《論明末清初啟蒙思潮中的廖燕散文》《亂世英雄的喜劇悲歌——〈三國演義〉的複雜文化蘊涵芻議》《潘金蓮畸形人格心理的文化闡釋》等論文,無論是綜觀一代還是論述一人,無論是分析作品還是解讀形象,作者都將其研究對象放在廣闊的文化背景上進行審視。

由於研究者站在一個較高的視點上,所以常能見他人之所未見,言他人之所未言。廖燕這位明清易代之際的作家,既為前朝正史所不載,也為今天「文學史」所不提,邦和是當代較早注意其重要存在價值而進行專門研究的學人,他在初稿於1986年、出版於1997年的《中國散文大辭典》(中州古籍出版社)中,就以多個條目對廖燕「燃燒著思想火焰的激揚文字和獨立特行的寫作個性」做了很高的評價,十年以後又寫了一萬多字的長文對他進行更深入的考察。把廖燕散文放在「明末清初啟蒙文化思潮」這一坐標中,就不難看出他那奇警動人的議論和奇氣貫注的獨特魅力。散文貴在有新穎精闢的見識,廖燕對傳統的人生模式、倫理道德和科舉制度,有深刻的反思和激烈的反叛。他的散文「總能發前人所未發,而與庸談俗見相抵觸,與正統觀念、官方意志也多有違背」,常能揭示「專制政體的文化機密」,因而其文既被同代智者所稱嘆、讚賞,就是現在讀來仍然益人神智。散文也貴在有奇特的個性,廖燕「應該不乏科場一搏的實力」,但當他發現他所作的千百篇八股制義,只能堆起來做個「曲江廖某不遇文冢」的時候,他便毅然退出科場。這一選擇意味著他拒絕了進身之階,拒絕了功名利祿,廖燕散文就是這種獨立自由的人格和狂狷不羈個性的結晶。廖燕散文中的見識與李贄、黃宗羲等人為代表的啟蒙思想完全一致,而他年齡又在李贊、黃宗羲之後,「在吳敬梓、曹雪芹等人之前,承啟之間,其思想,其散文,其人,都不但是一個重要的存在,而且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在文學縱橫的歷史參照繫上,作者勾勒了廖燕繼往開來的歷史地位,其結論既精到又可信。

《論竟陵派詩論的現實土壤與歷史淵源》也是一篇頗見功力的論文,過去研究竟陵詩派的論文,對其詩論大多就事論事,只能入乎其中而不能出乎其外,所以不管是說好說壞,論是論非,不是流於隔靴搔癢,就是失之「簡單武斷」。竟陵派詩論何以要重視「幽情單緒」的詩人情感,何以要提倡「孤行獨寄」的創作方法?該文「從前後七子、公安三袁以及元明其他論家與竟陵詩論的縱橫比較中」,做出了令人信服的答案。在廣闊的「現實土壤」和深遠的「歷史淵源」中立論,其文章自然就顯得豐滿而有深度。這裡還要提到《諸葛亮悲劇形象的文化解讀》一文。作者將諸葛亮置於「中國歷史全時空思維視野,來思考中國封建社會智性文化受畸形德性文化摧殘、壓迫之普遍而經久難改的沉痛歷史」,認為「諸葛亮的悲劇是封建專制時代道德異化智慧的深刻悲劇」,並由此「思考民族傳統文化和民族傳統性格的一個深層缺陷」。這裡我們又可以看到譚邦和開闊的學術視野,也又一次感受到他文學研究中的那種深切的人文關懷。當然,我並不完全認同他對諸葛亮悲劇形象所做的分析,他說「諸葛亮出山是德性文化戰勝智性文化的結果,是失智的選擇」,在劉備一手「導演」的三顧茅廬中,「劉備與孔明這一番『道德』與智慧的反覆較量,終以劉備如願以償、大喜過望而告結束,孔明感其『德』而終失其智,決定效死愚忠」。在我看來,三顧茅廬後孔明出山不是「感其『德』」,而是感其「誠」,不管劉備如何謙恭地顧過茅廬多少次,對於此時尚未稱臣的諸葛亮來說並無「德」可言,劉備顧孔明只是為了自己得天下,因而孔明出山說不上是「道德戰勝了智慧」,他走出茅廬當另有深層的動因。我們不能將歷史道德化,把成敗說成是個人德性的結果,也不能將歷史智慧化,把歷史成敗說成是個人智慧高低的產物。假如劉備事事依從孔明,使孔明的「智性」發揮到極致,難道西蜀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就能一統天下?孔明就能避免人生的悲劇?假如孔明不那麼「道德」,劉備死後取劉禪而代之,難道偏於一隅的孔明就能成為神州的新主?不過,不完全認可作者的觀念無妨我激賞他論事的眼光和文章的力度。

在文學研究中寄寓自己的人文關懷這種學術目的,一方面像上文所說的那樣使作者具有開闊的學術視野,另一方面又不斷驅使他拓展自己的學術論域。邦和不是那種死守一經作繭自縛的學人,在研究文學的過程中他很注意延伸自己的學術空間,鄧紹基先生在該書《序》中肯定邦和「治學方面較廣,方法上多從文化角度解釋文學,既涉及學術史專題,更有對元明清小說、戲劇和詩文的研究,對媛詩也有研究興趣,還論及了當代的歷史小說」。他能駕馭如此寬闊的學術論域,從個人努力上說是「邦和勤奮用功」,從學術動因上說還得歸因於他對人文的關懷。《論李贄對專制社會文化空間的拓展》《精神世界的生態平衡與李贄在中國文化史上的意義》兩文,就所論及的對象而言真的是處於「文學與文化之間」,從文章的標題也可以看出涉及人文科學乃至社會科學的不同側面。李贄思想之可貴就在於他「從不同角度上拓展了明代封建專制制度控制下的文化空間」:「第一,為市井細民乃至商賈、女性爭奪生存空間;第二,為進步學術乃至異端言論爭奪思維空間;第三,為性靈文學和市民文藝爭奪審美空間。」這使人想起社會學界時下所探討的「公共空間」問題,如果一種文化除了主流意識形態之外,扼殺公民所有不同的公共空間,那麼精神世界的文化生態就會嚴重失衡,一個民族或國家的文化缺乏兼收並蓄的氣度,那麼國民的精神生活就會貧乏、僵化和枯竭。《明代自宮潮的社會文化心理闡釋》是一篇很有趣味的學術文章。一個民族竟然掀起了全社會的「自行閹割」風潮,看起來的確有點匪夷所思。作者摘引的《金瓶梅詞話》第六十四回中一段各色人等曲意逢迎、巴結宦官那一場面,暴露了各階層形形色色陰暗的社會心理,因而也揭示了全社會「自宮潮」的隱衷:令人膽寒的生理自殘,正是由於極端專制制度使民族心理產生「畸變」的結果。假如不是喪失了靈魂、喪失了人格、喪失了尊嚴,誰願意主動去進行生殖閹割呢?生殖的自閹不正是首先由於精神的自閹嗎?透過這些行文嚴謹的學術論文,人們自然可以看到作者對民族、歷史、文化及時代強烈的責任感。

我和譚邦和一樣不認同「為學術而學術」的觀念。假如一個電腦專家說自己是「為電腦而電腦」,大家肯定會說他精神出了毛病,其實,人文學者稱「為學術而學術」就像電腦專家稱「為電腦而電腦」一樣可笑。過去「學術為政治服務」造成的學術災難人們至今還心有餘悸,使得有些人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學術本身並不能成為目的,正如電腦本身不成其為自然科學的目的一樣,所有科學的目的都只有一個:為了人或人類,人或人類才是科學研究的目的。人文學者和自然科學家一樣,從事各自的職業往低處說當然有為稻粱謀的生存考慮,往高處說無疑是對民族乃至人類的深情關注,對於那些有成就的學者而言,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