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道切磋 「出家」與「回家」

——評張三夕教授的《在路上》

三夕兄的隨筆集《在路上》送給我快一年了。拿到書的當晚我便匆匆翻了一遍,當時就準備寫一篇書評。後因內人患病和其他瑣事,使我的書評和他的書名一樣——至今仍「在路上」。

我在網上寫大量的隨筆雜文,主要還是來於他的啟發和影響。記得七八年前一次聚餐閑談時,他說自己在新浪上開了一個博客,我這才知道在博客上可以隨時發表自己的文章,那時不像現在這樣要經過審查才能發布。回家就點開了他的博客,他博客中的文章,內容上「千匯萬狀」,體裁上「五花八門」。讀著讀著我有點目迷五色,接著自己也開始技癢,開了博客後便一發而不可收。此後幾年裡,我一口氣寫了四百多篇隨筆雜文,寫雜文隨筆成了我精神生活最大的興奮點。在《在路上》的後記中,三夕兄自謙他的點擊量比起我是「小巫見大巫」,可文章的好壞並不以讀者的多寡來定,否則一則花邊新聞便可獲諾貝爾獎,再說,我開博客寫雜文隨筆,是三夕兄「導夫先路」。

如果說某人的學術專著,就像他身著西裝革履,那麼此人的雜文隨筆,就像他趿拖鞋穿睡衣;如果說某人的學術專著,就像他在講壇上抑揚頓挫的演講,那麼此人的雜文隨筆,就像他在茶室里隨意閑聊。因而,學術論文、論著即使不打官腔,也要壓抑自己的個性情感,由於價值中立和感情淡化,是現代學術的基本要求,而雜文隨筆恰恰需要獨特的氣質、鮮明的個性和迷人的趣味,沒有個性、氣質和趣味,雜文隨筆自身便索然無味。寫論文、論著固然離不開才學識,寫雜文隨筆則除了需要才學識之外,「還」得有或「更」得有情與趣。要了解張三夕教授的學術成就,當然必須讀他的《批判史學的批判》《通往歷史的個人道路》《中國古典文獻學》等學術著作,但要想認識張三夕其人,最好去讀他這本隨筆集《在路上》。

《在路上》不僅表現了張三夕的價值取向、人文關懷,不僅表現了他的情感好惡、審美趣味,而且烙下了他的人生印記,更帶有他的生命體溫。

我將這篇書評標題名為《「出家」與「回家」》,是因為《在路上》中有一篇《出家》,可他一生又從未真的「出家」,他雖然的確有過短暫的「分家」或「離家」,不久又重新「成家」和「回家」。「出家」不過是他偶爾的精神嚮往,「回家」才是他身心的真正歸宿。當然,在「出家」與「回家」之間難免困惑糾纏,但他的氣質、個性和價值取向,決定了他的生命抉擇和人生結局。這倒讓人想起蘇東坡的名句:「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他寧肯在「人間」和朋友們一起嚼老面饅頭,也不願到「瓊樓玉宇」去陪玉皇大帝飲乳酪。作為我國第一個歷史文獻學博士,三夕兄飽讀儒、道、釋典籍,對中國傳統文化浸潤極深,但佛門的空寂不合於他的心性,老莊的自然與逍遙也只是使他動心,他的人生追求和氣質個性更近於儒門。《在路上》中的三夕兄屬於「我輩中人」,他既很少有縹緲奇幻的遐想,也少有對人生後現代式的荒謬體驗,書中多的是對人際的關懷——思人、懷舊、弄孫,更多的是「生活的藝術」——如何識人,如何交友,如何理解女性,如何安身立命……該書給我最深的印象是理性、溫暖、親切、近情。

要談他的「回家」,自然要從他的「出家」開始。

在《出家》一文中作者忘不了「咬文嚼字」,轉述了一位清代文字學者對「家」字本義的考證:「家」原來是「豬住的地方」,從字形上看寶蓋頭即房屋,而「豕」就是豬,由此我們可以把「家」引申為「關牲口的地方」。可見,人在「家」中,恰如豬在圈中,鳥在籠中,魚在池中。人住在家中其實形同獸關在籠中,許多清規、習俗、人倫、道德,形同一條條鎖鏈使人不得越雷池一步,稍有不慎就會背上不孝、不忠、不慈和不負責任的罵名。三夕兄覺得「家對人的專制無異於國家」,小孩一時衝動離家出走這種負氣行為,其意義就「在於證實了一個真理:人原本是沒有家的,人天性中就有一種『出家』的本能」。文中還數落了人在「家」中所經歷的種種「磨難」,聲討了「家」對人的種種異化—— 「夫妻間不管如何沒有感情,視若路人,如何同床異夢,貌合神離,如何懷疑猜忌,爭吵不休,甚至連同床的快樂也成了例行公事或根本沒有,但家的形式仍舊是神聖不可動搖的。個人可以死去,可以行屍走肉,家不能散。」成「家」似乎不是為了自己更加幸福,而是必須為「家」賠上自己的幸福——丫鬟變成了小姐,手段反轉為目的。家居對人成了一種精神折磨,家庭就成了家人的墳墓。巴金的《家》成了囚禁人的城堡,砸碎「家」的鎖鏈便在他《家》的中心主題。三夕兄還以當代作家諶容的《懶得離婚》為例,闡明「家」使個人原來旺盛的生命力萎縮,使至親的親人變得冷漠,使最親近的人變得疏遠,使原本相互吸引的異性變得厭倦。「家」泯滅的所有激情、幻想和衝動,家人都在不死不活中苟且偷安,最後失去了追求美好生活的勇氣,甚至失去了對美好生活的嚮往。諶容《懶得離婚》中主人公有這樣一段表白:「我佩服那些離婚的人,他們有勇氣,他們活得認真,他們對婚姻也認真。我嘛,雖說家庭不理想……嗐,看透了,離不離都一樣,懶得離!」可見,「家」澆熄人們所有的生活熱情,打消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希望,「離不離都一樣」表明已經「心死」,囚禁得太久的人不想獲得釋放,覺得監獄的內外都完全一樣。成人在「家」待久了便「習慣成自然」,只有小孩還有離家出走的勇氣。不過,小孩的勇氣來自他一時衝動,受父母打罵後憤怒離家,過幾小時或幾天又乖乖回家。三夕兄認為「小孩離家出走的意義在於證實了一個真理:人原本是沒有家的,人天性中就有一種『出家』的本能或可能性。這正是宗教能夠吸引無數善男信女的基礎所在。」

「出家」是否是宗教——尤其是佛教——信徒的根本原因暫且不論,但和尚和尼姑必須出家卻是事實。佛教徒出家自然是看破了紅塵,而寺廟至少能在形式上隔斷紅塵,所謂「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信徒出家既打破了家的桎梏,似乎也解脫了塵世的煩惱,而且為出家找到了一種堂而皇之的理由。另外,寺廟還有穩定的生活保障,解除了生存的後顧之憂。這樣,小孩離家出走被視為青春叛逆,信徒出家則被當作人生正途,難怪東漢以後漢人出家者眾,「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不過,對於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來說,大家更熱衷於「春風得意馬蹄疾」,看不出古殿青燈的蒲團生涯有多少樂趣。那些在家念佛的「居士」,既要享受妻兒的天倫之樂,又想掙脫人世的殘酷爭鬥,希望同時吃到魚和熊掌,甚至比芸芸眾生更加多欲,他們「說是出家卻在家,嚮往袈裟著烏紗」。至於三夕兄說到出家另一種方式——獨身,在我看來算不上是「出家」的變通方式,一直獨身者無「家」可出,離婚而未再婚則屬於棄家,「出家」的前提是已經有「家」,而「獨身」是原本無家,離婚則只算是曾經有家。

書中另一篇《異鄉的召喚》,寫的是作者為「南下潮」所裹脅移居海南的心路歷程,真實地表現了三夕兄那顆不安分的靈魂。他對此毫不隱諱地說:「異鄉——南方的召喚何在?異鄉——南方,對於火車站前或火車廂內的『盲流』來說,意味著『能掙錢的地方』。異鄉的召喚,首先是錢的召喚。」從這一意義上講,他不是要逃避這個社會,而是要更深地介入這個社會——思想上成為引領時代的先鋒,經濟上成為自己時代的富翁,生活中成為時代大潮中的弄潮兒。該文其實說的是離開「家鄉」,與「出家」是兩碼事。拋妻棄子的「出家」可能是尋求精神自由,而背井離鄉則要麼是為了實現人生的價值,要麼是追求富裕的物質生活。只要能獲得足夠的財富,異鄉就是自己人生的福地。當然,「離鄉」與「出家」也可能有某種重合或關聯:或者是由於「凈身出戶」,只好「背井離鄉」;或者是為了擺脫家庭,於是選擇離開家鄉。前者是被逼的無奈之舉,後者是自己的主動選擇。三夕兄到底是哪種原因不得而知,這涉及他的個人隱私不便縷述。不管屬於哪種情況,反正他聽從了「異鄉的召喚,終於不遠萬里來到了海南」。可是,當「確確實實在異鄉的路上」時,他「心裡總有某種漂泊不定的感覺」,身在異鄉他又不斷追問:「這世界有沒有屬於我的異鄉?」「椰林、陽光、沙灘、海水」,海南的旖旎風光只是「看上去很美」,實際上並沒有成為他靈魂的歸宿,海南不過是他人生的「客棧」。你看他剛到海南,就準備離開海南:「我不知道在海南會待多久,何時會離開海南。朦朧中、潛意識裡似乎有一種異鄉的聲音在召喚著我。」

然後,三夕兄最終並沒有聽從「異鄉的召喚」,幾年以後又背起行囊「回家」——回到武漢,回到華中師範大學。更具象徵意義的是,在武漢很快又重建了個人的小家。

你具有什麼樣的精神結構,你就會選擇什麼樣的生活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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