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漫談 譯事漫談

我的英語勉強能閱讀一些專業文獻,讀研究生期間常磕磕碰碰地讀一點英文隨筆、小說和理論著作,工作以後閑來試筆翻譯並發表了一點英文隨筆和理論文章。後來讀翻譯的理論著作,假如譯自英文,我儘可能地找來原文對讀,慢慢地,我稍能體會譯事的艱難辛苦,也能品嘗譯文的好壞優劣。劉勰說認為「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我遠沒有「操千曲」能力和「觀千劍」的功夫,下面對前人譯筆的閑談不過是信口雌黃,好在評論到的譯者都已作古,評論的對錯都不會惹什麼麻煩。我姑妄言之,讀者姑妄聽之。讀到高興處開開心,不高興時皺皺眉,如此便好,如此便罷。

1.魯迅先生的小說、散文、雜文無一不迷人,可他翻譯的小說、理論無一不難啃。他譯的小說《毀滅》和理論《苦悶的象徵》,譯文疙疙瘩瘩別彆扭扭。先生日文好,中文更妙,看來是他那「硬譯」主張害了他,「硬譯」造成他的譯文不符合中文的表達習慣,讀他的譯文覺得譯者存心要和讀者過不去似的,真叫人難受。

2.梁實秋先生是一位生命力旺盛的學者和作家,一生出版了多卷文學評論集,獨自譯完《莎士比亞全集》四十卷,出版了近二十本散文集,他的理論成就、翻譯成就和創作成就都令人驚嘆。因不認同魯迅先生的「硬譯」主張,他曾為此和魯迅打過筆墨官司,並受到魯迅的挖苦和譏諷,誰是誰非從事翻譯的學者心裡早有定論。

3.梁實秋先生以一己之力譯出《莎士比亞全集》,單是毅力就叫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現在大陸幾乎沒有學者願意犯傻下這麼大的苦功夫了,即使有人願意犯傻下苦功夫,也沒有獨譯莎翁全集的水平。不過,我讀過梁氏部分莎翁戲劇的譯文,感覺和朱生豪先生的譯文差一大截,卞之琳、梁實秋的譯文都不能與朱譯比肩。

4.朱生豪先生翻譯的莎士比亞戲劇,不管是悲劇、喜劇還是歷史劇,每一部譯文都堪稱絕唱,是最高水平的翻譯,也是最高水平的再創作。當年上大學時我就節衣縮食買了朱譯《莎士比亞全集》,朱譯語言之華美、節奏之鏗鏘、氣勢之旺盛,讀來真是一唱三嘆。梁先生適合於翻譯essay,譯莎翁則需要強悍恣肆的筆力。

5.傅雷先生也是我非常喜歡的翻譯家之一,但我最先接觸他的著作是《傅雷家書》,那時少不更事,老實說我對家書中的「傅雷」印象不好,覺得他一個大男人婆婆媽媽的。現在我給遠在國外的兒子寫信,也和他一樣婆婆媽媽,看來理解一個人需要閱歷和年齡。傅氏的譯文除了小說,我讀得最熟的是丹納的《藝術哲學》。

6.傅譯的《藝術哲學》可以使人百讀不厭,譯文不僅準確表達了丹納的哲學思想,還傳達出了原作對藝術風格的精細口味,傳達出了原文的神韻,原文的文采,這種細膩與傳神絕非一般譯者所能想像。如今,林語堂走了,朱生豪走了,梁實秋走了,傅雷也走了,一代翻譯大師全走了,「廣陵散」也絕了!

7.我常常想,要是沒有朱光潛先生,黑格爾的《美學》恐怕不可能有全譯本了,即使有也沒有像現在朱譯得這樣漂亮。我喜歡理論是從讀傅譯的《藝術哲學》和朱譯的《拉奧孔》《美學》開始的,後來又讀了朱譯的維科《新科學》。朱的譯文本本都妙不可言,沒有他那種理論功底和外文功底,能有他那種準確明凈的譯筆嗎?

8.一二十年前我自己也偶爾翻譯一點英文隨筆和理論文章,少數隨筆譯文發表後還被多家外國散文選集選載,因而對翻譯的酸甜苦辣略知一二,讀到好的譯文格外上心,讀到劣質譯文也格外痛心。理論著作的譯者中,何兆武先生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的譯文是信、達、雅的典範,何譯盧梭《社會契約論》就是譯作中的佳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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