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念前塵 求學之方與治學之道

——從鄧天玉《邢福義為學路》說起

邢福義先生在他一生的學術生涯中,先後發表了四百八十多篇學術論文,僅在《中國語文》上就發表了二十八篇,出版了二十一部獨著的學術著作。在全國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優秀成果的六次評獎中,他個人撰寫的四部專著接連四次獲得一等獎,不僅在全國語言學界無出其右,在整個人文社會科學界也絕無僅有,它是學界眾口相傳的學術佳話,也是我們學生後輩難以複製的「學術神話」。季羨林先生生前主編的「二十世紀傑出語言學家叢書」中收錄了邢先生的代表作,2002年香港理工大學還為他舉行了「傑出學人成就表揚典禮」,在表彰辭中稱頌「邢福義教授是聞名中外的傑出漢語語言學家」。

時代對邢先生這一代學人並無偏愛,他前半生受到一個接一個政治運動的干擾,後半生又遇上全社會的人心浮躁。他同學、同行中的許多才俊與世沉浮,最後大多數都「泯然眾人」,是什麼精神品格讓邢先生能堅毅自守?是何種治學態度讓邢先生能獨拔時流?

鄧天玉博士的專著《邢福義為學路》(世界圖書出版廣東有限公司2014年版),正好為我們回答了這些問題。該著是在她博士論文基礎上修改而成,全書凡四章約三十三萬字,前三章分別論述邢先生語法學、傳授學和國學的思想理論,最後一章考索邢先生的「為學步履」。作者不僅總結了自己導師的治學成就,還探究了自己導師的治學路數,更追溯了自己導師的治學歷程。這個論文選題具有雙重的學術意義——既能闡明先生的治學之道,又能昭示學生的求學之方。

鄧天玉開始執意要選這個題目做學位論文時,也許沒有這麼明確的學術意識,她的初衷不過是想從導師那兒取到「真經」。好不容易拜到仰慕已久的名師,她說要不把邢老師的治學方法學到手,自己這次博士就算白讀了。她這點「個人私心」倒符合「學術公理」,《詩經》有言:「伐柯伐柯,其則不遠。」通過研究自己導師的「為學路」,有了更多與導師接觸和求教的機會,從前寫在紙上的那些治學方法,現在老師將它們生動地展示在自己眼前。晉朝東海王司馬越告訴兒子拜師求學的方法說:「夫學之所益者淺,體之所安者深。閑習禮度,不如式瞻儀形;諷味遺言,不如親承音旨。」比起自己在暗中「紙上得來」,老師當面的「現身說法」,無疑更為真切形象,更容易加深自己的理解,也更有助於激發自己的思考。美國第二十八任總統伍德羅·威爾遜在任普林斯頓大學校長時,曾說過一則與司馬越意思相近的名言:「讀書並不一定能使人善於思考,但通過與善於思考的人交流,通常能使人變得好學深思。」(Me always made thoughtful by books; but they are generally made thoughtful by association with men who think.)可是,人們習慣於貴遠賤近,總是嚮往地平線那邊的「風景」,卻遺忘了自己身邊的「名勝」。很多連黃鶴樓也沒有登過的武漢人,說起義大利比薩斜塔便眉飛色舞。難怪韓非子曾感嘆說,眼睛能視千里之外,卻看不見自己眉睫之前。有些研究生常常好高騖遠,連走路尚未學會,就想參加千米長跑。既然自己的導師「其則不遠」,做研究生的又何必捨近求遠?

做學問與練書法的方法極其相近。練書法先要找一本好帖反覆臨摹,直到完全掌握了帖字的筆法構架,一下筆就能酷肖其筆意和神韻,打下這個堅實基礎後再臨他帖,並由形似而臻於神似,最後慢慢形成自己的書法風格。做學問也是一樣,先必須在導師指導下反覆精讀專業經典,然後再精讀與泛覽結合拓展知識面,在閱讀、思考和寫筆記中培養自己對本專業的直覺和敏感,跟著老師學會如何發現問題,學會如何有邏輯地論證自己的觀點,甚至跟著老師學習他的述學語言。學會自己導師的治學路數後,再根據專業方向和個人興趣轉益多師。經由研究自己導師,來掌握他治學的「看家本領」,看來鄧天玉博士研究生階段的入門很正。

當然,不是所有導師都有自己的治學路數,也不是每個導師都「值得」模仿,更不是每個導師都「可以」模仿。不妨以詩壇上的李白與杜甫為例,宋人說「少陵詩法如孫吳,李白詩法如李廣」。李廣用兵如神卻不著痕迹,孫吳著有兵書讓人有法可依。學者也是如此,從學術個性上講,有些學者以才華取勝,有些學者以功力見長,有些學者則才情與功力兼備;從學術實績來看,有些學者一生「但開風氣」,有些學者能解決學術難題,有些學者取得了令人仰慕的學術成就,有些學者則創建了可重複操作的學術範式。憑才華和直覺做學問的老師,讓人佩服卻難以仿效,有些漂亮的論文論著,可能連他本人也不知是如何「弄出來」的,這種「無法之法」他人更不可捉摸。那些功力深湛又兼具才情的學者,往往能取得過人的成就,又善於總結行之有效的治學方法,或者能歸納出一套可供操作的學術範式,這一類學者特別值得我們研究。

邢福義先生就屬於後一類學者——他做出的學術成就令人驚嘆,他留下的治學方法讓人受益。一生能出一兩本專著,能寫幾篇有見地的文章,就可能成為小有成就的學者甚至學術名家,只有提出了許多理論命題,歸納出了許多學術規律,解決了不少學術難題,這才可能成為學術大家。邢先生一生不僅著作等身,而且在本專業領域留下了一大串「邢氏理論」:「小句中樞說」「句管控」「兩個三角」「三個充分」「動詞核心,名詞賦格」「主觀視點」「語表趨簡,語義兼容」「詞性判定法」等等。這些理論有些已成為學界定論,有些引起學界持續的熱烈爭論。已成定論的觀點固然是大家共享的精神財富,引起爭論的觀點同樣也有很高的學術價值。如此之多的「邢氏理論」,表明邢先生具有極大的學術原創性。那麼,什麼是形成「邢氏理論」的內在機制?什麼是驅動邢先生進行學術創造的深層動因?

我們又得回到鄧天玉的專著《邢福義為學路》中來尋找答案。

單憑才氣也可能把文章寫得非常巧妙,但要想把學問做深、做大、做出氣象,在才氣之外還必須有鍥而不捨的毅力,必須有正確的治學態度和獨到的治學方法。由於邢先生是傑出的語言學家,又是寫文章的高手,他的治學方法都凝練為生動警策的名言,全然不是那種乾巴巴的說教。他許多淺顯活潑的「邢氏警句」,蘊含著深刻豐富的治學義理。這裡從《邢福義為學路》中拈出幾則治學名言與大家分享——

「抬頭是山,路在腳下。」

這八個字包含了理想與行動、目標與幹勁的內在張力。「抬頭是山」的「山」,既可解釋成相對模糊的事業理想,也可指實為比較具體的學術目標。上句「抬頭是山」強調任何一個立志向學的人,都應樹立崇高的學術理想,確立自己遠大的學術目標。眼中無山的人怎麼可能去奮力爬山?胸無大志的人怎麼可能刻苦努力?要是年輕時沒有「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壯懷,杜甫怎麼可能成就他後來「集大成詩人」的偉業?司馬光也認為及早確立人生目標至關重要:「夫射者必志於的,志於的而不中者有矣,未有不志於的而中者也。」「抬頭」無「山」便沒有方向感,沒有方向感人生便無著力點。道欲通方而業須專一,心無旁騖則事半功倍。下句「路在腳下」強調必須從零起步,堅定地一步一步朝自己的目標邁進。求學者多如牛毛,學成者卻少如麟角。很多學生雖然能抬頭見「山」,但學術的「無限風光在險峰」,他們既沒有登山的決心,也沒有探險的勇氣,有的未曾起步,有的半途而返,能在險峰絕頂上領略學術「無限風光」的人畢竟是少數。2013年9月全校新生開學典禮上我做了題為《一切皆有可能!》的演講,鄧天玉在該著中摘引了我演講辭中的一段話:「同學們應該有自己的夢想,有了夢想我們才會滿懷希望,有了夢想我們心中才會灑滿陽光。但僅有夢想還遠遠不夠,如果沒有相應的拼勁、毅力、恆心,如果沒有付出持續的努力,沒有流下拼搏的汗水,沒有流下痛苦的眼淚,沒有『為伊消得人憔悴』的艱辛,任何夢想都將成為曇花一現的空想,人生的美夢將成為折磨我們的噩夢。」邢老師只用八個字就闡明了理想與行動的關係,它早已成了語言學系的系訓,成了許多學子求學的座右銘。

「豬往前拱,雞往後扒。」

這八字不知是中國鄉村的常用俗語,還是來源於他對生活現象的觀察,邢老師將它用於治學真讓人受用無窮。此八字訣的內涵可分幾個層次來闡述:首先,要了解自己的所長和所短,再來學會如何揚長避短。「知道」自己的嘴長,豬吃食便用嘴朝前拱;「知道」自己的爪利,雞覓食便用爪往後扒——豬和雞都「懂得」用其所長,所以它們都能各得其所。古代學者早就明白人的能力「鮮能備善」,有人長於考證,有人長於思辨,有人善於歸納,有人善於演繹,有人直覺敏銳,有人記憶力驚人,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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