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念前塵 人間最美師生情(二)

——寫給華中師範大學文學院2012屆畢業生

我們文學院2008級即將畢業的本科生賀慎同學,幾個小時之前在我網易博客上留言說:「我們的師生情也最美!」這是賀慎同學讀了我《人間最美師生情》博文後真切的情感反應:

現在我想告訴戴老師的是,我們對自己的老師並不像您所寫的那樣大大咧咧,不懂得尊重自己的老師。記得2010年評選「我心目中的好導師」時,我們互相轉告,呼籲同學們去投票,那段時間我每天打開電腦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您的票數,所以老師所說的「這件事激動過後,很快就過去了」,對於我們——您的鐵杆粉絲來說實在難以接受。我們學生當中也寫過很多有關您的文章,至少我在博雅論壇上看到過的就不下十篇吧,對您都是稱讚有加,我們並不是不懂感恩,只是您沒有看到而已。至於上課時,聽得過癮時我們「啪啪啪」地鼓掌,我並不覺得比台灣學生報以微笑失禮,只是兩岸學生風格不同罷了,我反而覺得從心底發出來的掌聲是對您最大的肯定,並且我想告訴您的是,我們也經常對您報以微笑,也許只是您沒有看到罷了。至於您說的下課後學生都是背起書包走人,不會對您說聲謝謝,我實在不敢苟同,當初我們聽完您的課後,留戀在您風趣的講課當中,我不止一次看到有學生圍著您問這問那,如果時間允許還會和您一起走出教室,目送您離開,當然我們不習慣於下課後對老師說謝謝,但並不是不尊重老師。仍然回到文章的開頭,我現在十分嫉妒台灣的學生,您只給他們上了兩個月的課,學生就給您留下了這麼深刻的印象,而我們一直這樣尊重、愛戴您,上了您這麼久的課,卻無法得到台灣學生哪怕一半的待遇,實在有點心涼。最後,請允許我說一聲:我們之間的師生情也是最美的。

賀慎同學還在我另一篇雜文《人情味》後評論說:

老師你在台灣待了幾個月就到處呼籲台灣師生情怎樣美好,你在華中師範大學待了快一輩子了,難道就沒有一個學生值得你寫么?你和「華師」學生的感情就不是最美師生情么?你忘了最支持你的人永遠是「華師」的學生么?建議老師也寫寫「華師」的師生情!

看了賀慎同學這留言和評論後,我很惶恐——對那些有情有義的學生,我為什麼常常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也很慚愧——我到底給自己的學生多少幫助和啟迪,長期以來安然享受學生們給我的掌聲和鮮花?又很困惑——為什麼對大陸學生多年來的掌聲「習以為常」,而對台灣學生的感激十分敏感?賀慎同學的留言讓我想了很久很久,想了很多很多……

是的,我最應該「寫寫『華師』的師生情」!

其實,我並不具備當一個好老師的素質:我的語音不清脆洪亮,我的語速太快、太沒有節奏,我的普通話更是太不標準。1985年回到母校工作後,我一走上講台就給中南各省縣長學習班上課,課程名稱好像叫「文學修養」。上午我唾沫四飛地連講了兩節,縣長們都安安靜靜地「洗耳恭聽」。到第二次上課時教室里來了許多學校和系裡領導、教研室老師,開始我還以為自己上次課一炮打響,這次我更是神采飛揚地連講了兩節。課後領導、老師與學生代表座談,我才知道自己不僅不是「一炮打響」,還很有可能是「一蹶不振」。縣長們聽了兩節課後就給校方寫信,要求換下我這個愣頭愣腦的青年老師,原因是「他們聽不懂我在講什麼東西」。在大學念書的時候,班上的同學就經常取笑我的方言,有一位仁兄還挖苦我說:「建業講漢語像讀英文,建業讀英文像說漢語。」領導沒有讓我「下課」,只是要求我儘快學會普通話。隨著我不會講課的臭名越傳越遠,我對能否上好課越來越沒有信心。雖然連續兩年惡補普通話,1985級、1986級的本科生還是有人抱怨「聽不懂」。開始工作的兩三年里,我一直覺得自己可能選錯了行。

1988級的同學們才第一次給我上課鼓掌,那一次鼓掌讓我興奮了好幾個夜晚,回味了好長時間,二十多年過去了我還能想起當時的情景,還能「聽到」當時的掌聲。我對1988級同學印象也特別深刻,如果那時開了博客的話,像我這樣容易激動的人一定會寫一篇博文。從此以後,我在課堂上越來越從容自信,同學們給我的掌聲也越來越多,我自己對掌聲也越來越「習慣」,越「習慣」自然也就越麻木,我把同學們對我鼓掌這份「額外獎勵」,當成了我自己的「應得報酬」——好像自己講課真的很精彩,同學們鼓掌是「理所當然」。其實,至今我照樣讀不準四聲,照樣分不清卷平舌翹舌,照樣說話語速很快,只是同學們都友善寬容地原諒了我這些毛病,甚至還說喜歡聽這種「戴氏普通話」。

我的學生懂得感恩,我自己卻不知道感激!平時教育學生要學會感恩,我自己卻只知道忘恩!真荒唐!

這說明我骨子裡還有「師道尊嚴」,認為老師是授者,學生只是受者,無形中把老師當作施捨者的角色,覺得被施捨的學生理應感恩。

事實上,走上大學講台的二十多年來,學生給予我的遠遠超過我給予他們的,我在即將出版的學術論文集《文獻考辨與文學闡釋》自序結尾說:「感謝我教過的歷屆學生,他們的掌聲給了我自信和快樂,他們的質疑更促使我反省與思考。」

學生的掌聲給了我人生的高峰體驗,學生的質疑促使我學會深入思考,學生青春的笑臉驅走了我身上的暮氣——應當感恩的是我而不是學生。

我在華中師範大學執教二十多年,在台灣屏東教育大學講學只有兩個多月,華中師範大學文學院的學生給予我的掌聲無疑更多,而且不僅僅是掌聲,不知是從哪屆同學開始收集和編輯所謂「戴建業語錄」,並將這些「語錄」掛在網上。可以說這是學生給我的很高的榮譽和獎賞,聽別人說網上有「戴建業語錄」後,我只是把這當作笑談一笑了之,只是意識到學生們十分可愛,但沒有意識到應感激同學們的美意。前年我校研究生首次網上投票選「我心目中的好導師」時,我正在廣西師範大學文學院主持研究生答辯,答辯結束後又暢遊灕江,回到學校時才聽說我「中了狀元」,七千多研究生中我得到四五千張票,我感到非常意外——竟然還有那麼多理科研究生投了我的票,也非常興奮——學生的肯定是對我工作的最高獎賞。但是,我並沒有反問自己是否配得上這個榮譽,沒有想到如何回報學生們對我的關愛。

為什麼自己對那些台灣學生的讚揚十分在意呢?難道我對學生也內外有別?也許自己在台灣只是「客座」,時時意識到自己「客座」的身份,對台灣同學們和同行們的讚揚格外敏感上心,這酷似我們在別人家裡受到盛情款待,臨別時總要連連道謝。在別的學校受到學生的高度讚美有點出乎意料,在自己單位受到學生恭維似乎在情理之中,好像外校學生讚美自己是他們「分外開恩」,而校內學生讚美老師是他們的「應盡義務」。這使我想起自己早年的「家務事」。

三十多年前我高中畢業回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在勞動過程中與一位武漢知青產生了感情,那位武漢知青也對我有意,她用自己的私房錢買了毛線,親手為我織了一件毛衣,這是我這個農村孩子第一次穿毛衣。其實根本用不著「穿」這件毛衣,「看」著它我就非常溫暖。後來陰差陽錯「同桌的你」成了他人的新娘,我也有了自己幸福的家庭,我太太十多年前親手給我織了好幾件款式更好的毛線衣,但我完全沒有第一次穿時的那種感動,也完全沒有第一次的那種感恩。這絕不是我更喜歡過去的女友,而是無意識中覺得太太為自己織毛衣是「理所當然」,這樣,自然就沒有感受太太織毛衣時,一針一線「織」進多少對丈夫的深情,久而久之,對太太傳遞的愛意就變得十分麻木遲鈍。

太太沒有義務必須愛自己的丈夫,除非丈夫值得她愛;學生沒有義務讚美自己的老師,除非老師的工作真值得他們讚美。即使值得愛值得讚美,被愛者和被讚美者仍然要學會回報,學會感恩,不知道回報和感恩的人,必然會從麻木變得自私,又從自私變得冷酷。

我給本科生上課比給研究生上課還要認真,這可能是本科生課堂太大,上課時間又沒有彈性。另外,我認為研究生應該學會自己讀書,不能老是依賴老師講課,古人也輕視「耳學」而重視「眼學」。但本科生還沒有完全入門,給本科生上課就是給他們引路,因此我長期留心專業的學術進展,儘可能在教案中吸納最新的成果,自己對作家作品有新體會也馬上寫進教案。在講台下下的功夫越笨拙,在講台上的表現就越瀟洒,不管講得多麼熟的課程,上課前我一定要認真準備,從來不敢苟且馬虎。但是,不管我自己如何「敬業」,不管我的課多麼「精彩」,這都是我應該做的分內工作,國家早已給我付出相應的報酬,我的學生沒有任何義務要給我另外鼓掌,更何況我工作還不夠敬業,更何況我的課根本談不上精彩!

我這一輩子最得意的事就是選擇做教師,最幸福的事就是遇上那麼多純真可愛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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