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雜談 必修還是選修?

——高等教育雜談之一

這是一篇命題作文。最近,中國人民大學將大學語文從必修課改為選修課,這門一直被人冷落的課程,一時成了人們議論的熱門話題,有人拍手稱快,有人嘆氣搖頭,《中國社會科學報》記者請我就此談點意見。

大學語文和當今中國許多其他教育問題一樣,真是說來話長,而且無從說起。對於各大學當局來說,大學語文成了名副其實的雞肋,棄之不忍,食之無味;對於多數大學生來說,大學語文的確是可有可無,有它不為多,沒它不為少。它是給中文專業以外其他專業開設的公共課,無論是開設這門課的校方當局,還是各專業的大學老師,抑或上這門課的大學生,好像誰都沒有把這門課當回事。東方網載,「在不少高校教師眼中,大學語文課不過是『小兒科』,教學甚至不必使用教材,老師在課堂上盡情發揮,學生在台下記好筆記即可」。據中國人民大學管教學的負責人講,大學語文是人大最不受歡迎的課程之一,連續多年的學生評價都是倒數第二。

大學語文這門課程不受歡迎,自然有教師、教材等方面的原因,但不能排除它不受學生重視這一因素。退一萬步講,即便是大學語文讓人乏味,大學英語可能更讓人反胃。讀中國古典詩詞或外國戲劇小說,總不至於比記英語單詞更煩人吧?但學生誰敢對英語說「不」?校方誰敢將英語改為選修?連中山大學中文系金欽俊教授也認為,「大學語文這門課程並非絕對必要」,「英語是中國走向世界的工具,不能放鬆」。這也許是官方、教師、學生、家長的共同心態。十年前我到新加坡講課才知道,這個華人占多數的小國,華人早已將自己的母語變成了英語,華語在那裡是「不成功者」的語言。如今,國內哪所大學不在喊國際化?哪個同胞不希望「走向世界」?儘管絕大多數大學只有書記、校長、處長才能做「國際漫遊」,絕大多數大學教師和畢業生只能「走向神州」。昨天中國新聞網載《中國精英階層新思路:生個美國娃全家移民》,其實中國底層雖然沒有「生個美國娃」的能力,但他們並非沒有「全家移民」的夢想。從社會精英到普通百姓的這種價值取向,導致國人對母語自輕自賤的態度。事實上,學生學英語並沒有什麼興趣,之所以還在堅持學習,一是懷著「走向世界」的「崇高目的」,一是要想拿文憑就得過英語四級的官方壓力,另外,還有要想免試攻讀研究生就必須過英語六級的這道門檻。

官民重視英語和輕視漢語都是出於功利,部分人可能有隨大流的從眾心理,部分人是由於必須通過考試的壓力。學英語也好,學漢語也罷,學習目的一經扭曲,學習方法也會變形,學習效果自然很差。

我們很少問一問:從幼兒園到大學學了一二十年英語,到底多少人在後來的工作和生活中使用到它?又有多少人在後來的工作和生活中會使用它?到底多少人學英語後「走向了世界」?我們更很少問一問:漢語作為我們的母語,對於我們的生活和智力有什麼影響?母語不好又會有哪些害處?

俗話說「船小好調頭」,新加坡華人統治者發現洋人的英語,在世界上比老祖宗的華語更加有用,馬上關掉以華語教學的南洋理工大學(重開後的南洋理工大學以英語教學),將新加坡的工作語言變為英語,讓英語成為所有新加坡人的母語,這等於說他們在語言和文化上重新認祖歸宗。現在新加坡年輕華人在公眾場合和私人場合,工作和交流都以英語為主,他們思考、交流和工作語言都是英語,很多人說華語比我說英語還難聽。英語現在幾乎成了世界語,全球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信息都通過英語傳播,所以,新加坡統治者這種做法沒有什麼不對,新加坡華人不喜歡學漢語沒有什麼不好,不懂得祖宗文化也沒有什麼遺憾,不知道孔子、老子、《易經》、《尚書》,他們國家的經濟不是照樣繁榮昌盛?新加坡人不是照樣生活得十分快樂幸福?

可在我們大陸的年輕人從呱呱墜地到上學讀書,漢語「天然」地就成了我們的母語,即使「文化大革命」期間天天破四舊,也沒有想到要把祖宗的「舊漢語」破掉,那時候大學除外語系以外,其他專業反而都砍掉了英語課。漢語既然是我們的母語,白天說話,夜晚做夢,大會上慷慨陳詞,戀愛時綿綿絮語,直至與對手辯論吵架,與情人打情罵俏,用的都是不招人待見的漢語,更不用說我們的思維和感受都離不開漢語了。除非像新加坡華人那樣牙牙學語就說英語,只要漢語成了我們的母語,它就會影響到生活、智力和情感的每一個層面。

2011年《西安晚報》一篇報道說,北京大學微電子學研究院教授張海霞,拿著理工科大學生的文稿越看越生氣,這些作業沒有幾篇是語言通順的,諸如「硬體方便的更換更是方便至極」,「實現友好化的語音控制」……一篇比一篇慘不忍睹。張教授感嘆「這語文都怎麼學的?!」「於是,張海霞在網路論壇上疾呼:『救救語文教育,救救我們的中華文化。』」我倒沒有張海霞教授那麼目光遠大,還想著要「救救我們的中華文化」,我現在想到的是我們語文這麼差,怎樣才能「救救我們自己」?

北京大學理工科學生寫不通作業,普通大學理工科學生的語文水平更可想而知,又豈止是理工科學生如此?文科大學生的語文水平又能強到哪裡去?甚至中文系不少大學生也寫不通句子。紙上的句子寫不通順,交談中自然就會說話不清,連話也說不清楚的人,難道能夠清晰地思維?

英國哲學家洛克將語言的功能分為「民事的」和「哲學的」:「對於語言的民事用途,我指的是由文字而進行的思想和觀念的交流,像可以用來進行公共談話,進行一般事務的交往和為了社會生活的便利……對於語言的哲學用途,我指的是用它們來傳遞事物的準確的概念,表述一般的命題,表達毋庸置疑的真理。」洛克說的就是語言的交際功能和思維功能。

先來談談漢語在我們交際中的作用。雖然年輕人交談時偶爾也來一句「OK」,再見時偶爾用到「Bye Bye」,但大家主要還是用漢語進行交流。人們以為自己天生就會交流,沒有上過大學的人誰不會說話?十分遺憾,恰恰有很多大學生不會說話,他們和人交流不是詞不達意,就是表述含混不清;不是語言乏味,就是談吐粗俗——你一張口就暴露了你是什麼樣的人。要想不滿足於像動物那樣「有了快感你就喊」,要想能夠委婉生動地表情達意,除了學好語文之外別無他法。

再來看看漢語對我們思維的影響。杜威有本教育學名著《我們怎樣思維》,其中有這樣幾章論及語言與思維:《理解:觀念和意義》《理解:概念和定義》《語言和思維訓練》。西方語言學家和心理學家研究語言與思維關係的成果更是多得不可勝數。我們必須通過語言來進行思維,同時思維又必須經由語言來表達——語言不僅是我們思維的工具,而且還是我們思維的載體。怎樣做到既思維嚴密又表達準確呢?最有效的途徑不外乎邏輯訓練和語文學習,其中尤以語文學習最為基礎。思維和表達最基本的單位當然是辭彙,辭彙有些十分具體,有些則極為抽象,比如,梨樹—樹—木本植物—植物—生物,這些詞一個比一個抽象。要準確掌握這些詞的內涵和外延,還要了解這些詞意義的演變和歧義,這樣我們就不會混淆它們在不同歷史時期的含義,在不同語境中所表達的意義,準確理解是嚴密思維的前提。做到思維縝密還得掌握大量辭彙,教育學家和語言學家將我們記住了的辭彙,分為被動和主動兩種:被動辭彙就是那些讀到或聽到時自己能認識和聽懂,但思維和寫作時不會主動用到它的辭彙,這些辭彙其實是些半死的辭彙;主動辭彙就是那些不經過刺激也能從大腦中蹦出來的辭彙,這些辭彙才是自己思考和表達的「生力軍」。被動辭彙只能與我們「混個臉熟」,但用起來並「不聽我們指揮」。可見,辭彙貧乏我們無法思考,只有被動辭彙我們也難以思考深入。

關於漢語辭彙的問題常常被人忽視。在學英語過程中用力最苦、耗時最多的就是記單詞,因為單詞太少就不能讀懂和聽懂。儘管一遍遍地查詞典,一遍遍地死記硬背,有些單詞還是「很不聽話」,前面記了後面又忘了。由於掌握英語單詞來之不易,難怪有些人以自己記得很多英語單詞自豪和自傲。可是,有誰曾像記英語單詞那樣下死功夫記漢語辭彙呢?不認識英語單詞我們知道隨時查詞典,不認識漢字我們通常都是靠猜、靠蒙,好像學習漢語不必著意於識字,以為認識辭彙的多少不影響自己的漢語水平,用心識字的人可能還會引來嘲笑。可我們古人讀書都是從識字開始,做學問也是從識字奠定根基。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清代大學者戴震在《與是仲明論學書》中也強調識字的重要性:「由字以通其詞,由詞以通其道,必有漸。」當然,不能像有些人死記英語單詞那樣識字,要在具體的篇章語境中認識字,在不斷寫作中學會用字,在思考中把死字變為活字,把那些被動辭彙變為主動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