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人生 雅量與矯情

在中國要做到「人情練達」,比獲得瑞典的諾貝爾獎還難。譬如,僅僅是何時何地才能表現出高興的神色,以及如何把高興神色表現得恰到好處,像我這樣的人一輩子也學不會,所以在人生的舞台上一輩子就「演」不像。哭不能是由於悲傷,笑也不能是因為喜悅;該哭而不哭,那就是哭不得其道;不該笑卻大笑,那就是笑不得其時。即使有了值得高興的事,也不能馬上就把高興寫在臉上,要是「喜形於色」人家就說你為人輕浮,要是面露笑顏人家就會罵你「滿罐不盪半罐盪」。

我恰恰就是喜歡「盪」的那種「半罐子」。

小時我一遇到點喜事就手舞足蹈,一小有成績就得意忘形。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文化大革命」剛剛開始,那時在學校里好像還能夠讀點書,一次在學校大會上我受到校長表揚。對於我這種頑皮的學生,能夠得到校長的表揚,比今天女孩子被劉德華擁抱過還要瘋狂。一放學我就屁顛屁顛地「飄」回家,還沒有進門就激動得大叫,想讓對我失望至極的父母高興高興,當然也想再得一次父母的表揚。沒承想父親一見我那個樣子,就狠狠地「賞」了我一巴掌,打得我臉上火辣辣地發燒,從大叫馬上變成了大哭。父親還罵我是「半罐子」,是「輕骨頭」,並罵我成不了「大器」。我挨父親的打是家常便飯,但只有這次挨打覺得最委屈、最傷心,有時挨打是由於做事偷懶,有時挨打是由於在家裡偷錢,有時挨打是由於耍賴調皮,這些打多少還算「事出有因」,可這次挨打竟然是由於「受表揚後心情特別高興」!

對父親這次無理的打罵,我至今都沒有辦法原諒他,也至今看不出他對在何處。小孩受表揚後興沖沖地回家報喜,為什麼就成了「輕骨頭」?高興了就大叫大笑、又蹦又跳,這大概是小孩的天性,如果有喜事還要像個悶頭鱉,那肯定違反人之常情,幹了一件得意的事就舒心地大叫大笑的孩子,為什麼日後就成不了「大器」?當然,我倒是應驗了父親的判斷,的確沒有成什麼「大器」,沒有在事業上混出什麼名堂,沒有在仕途上弄個一官半職,甚至在家裡也只是個「副家長」,但這與我干件快意的事就十分快意毫無關係。

率真外向容易衝動而成就大業者,在歷史上和現實中比比皆是。李白接到皇帝詔書時已人到中年,「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你瞧他那忘乎所以的樣子!《列寧在1918》中列寧講演的神氣,遠非「手舞足蹈」所能形容!當做出了人類重大的發明時,很多科學家都激動得全身顫抖;當寫出了傑出的樂曲、偉大的詩歌和小說時,不少音樂家和作家都淚流滿面。按我們傳統的做人標準,這些人都是「器小易盈」,都失之輕浮而不沉穩!這就是我們所推崇的做人準則——

有了喜事,定要滿臉苦相,不然便是輕狂;取得成績,務必低眉落眼,否則便無器量!

按這種準則做人只有兩種結果:要麼虛偽矯情,要麼壓抑鬱悶。我們來看看歷史上最有雅量的典型:

謝公與諸人圍棋,俄而謝玄淮上信至,看書竟,默然無言,徐向局。客問淮上利害,答曰:「小兒輩大破賊。」意色舉止,不異於常。

——《世說新語·雅量》

東晉太元八年(383),前秦苻堅統兵百萬南下入侵,晉前方「諸將敗退相繼」。敵軍很快次於淮肥,東晉朝廷急忙加謝安征討大都督,國家存亡全繫於謝安一人。面對虎視眈眈的壓境強敵,謝安卻召集親朋好友觀看自己與侄兒謝玄下棋,謝安的棋藝本來劣於謝玄,但此時謝玄由於憂慮國事卻敗在叔叔手下,謝安當即以謝玄為前鋒迎戰苻堅。前方鏖戰方酣之際,總指揮謝安仍在京城下棋,「俄而謝玄淮上信至」,謝安「看書竟,默然無言,徐向局(即面向棋局接著下棋)」,這幾句寫謝安的沉著鎮定可謂力透紙背。在軍情如火的當兒還有心思與人下棋,已顯出他的從容不迫,淮上大軍前鋒送來了軍情報告,他看後竟然「默然無言」,又慢慢接著與對手下棋,旁邊觀棋看客按捺不住「問淮上利害」,他又只是輕描淡寫地回答說「小兒輩大破賊」,似乎這是不足掛齒的小戰,即使大勝也不值一提。你看看他「意色舉止,不異於常」,敵寇方盛時他全無懼色,強敵潰敗後又了無喜容,處處都不失其鎮定自若的大家風度,難怪時人和後人無不仰慕其「雅人高量」了。

淝水之戰不僅決定著東晉國家的安危,甚至也決定著漢民族的命運,當然更直接決定著他個人和家庭的成敗興衰,謝安何曾不知道它的重要意義呢?淝水之戰的巨大勝利,把他的政治生命推向了頂峰。《晉書·謝安傳》交代這局圍棋「既罷,還內,心喜甚,不覺屐齒之折,其矯情鎮物如此」。他在人前裝得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等回到內室時激動得把屐齒折斷了還不知道,可見他是狂喜到了何種程度,這才是他真實的本能反應。他在人前「不異於常」的「意色舉止」,全部是矯情的結果,用現在的話來說,都是他在公眾面前作秀。他的「高致」,他的「雅量」,原來只是在人們面前精彩的表演!不過,他「演」得非常逼真,「秀」得也很可愛,不像今天有人在農民家裡表演得那麼肉麻,那麼讓人討厭。

歷史上另一個被人稱道的人物是劉備,史書上說他能做到「喜怒不形於色」,而且他的「親民」戲也演到了家,所以劉皇叔千百年來備受尊崇;而他的死對頭曹操則真性未泯,常在僚屬和妻妾面前坦露真情,從來不掩飾自己的喜怒哀樂,不掩飾自己的猜忌狡詐,所以阿瞞受盡了人們的唾罵。無論是文才還是武略,無論是為人品性還是歷史貢獻,劉備都無法與曹操相比,但是劉備擅長偽飾,曹操不善於矯情,致使人們總是給劉備唱「紅歌」,不斷給曹操潑髒水。這種做人的價值取向,弄得滿街都是皮笑肉不笑的偽君子,養成一批又一批矯情善變的小人。

另外,要求人們不能「喜形於色」,嚴重壓抑了人的本能,扭曲了人的個性。如果既沒有攀登過歡樂的絕頂,又沒有跌入過痛苦的深淵,我們就不可能走進存在的深度;如果有喜事不敢露齒,遇悲哀不能皺眉,我們就不可能有豪邁奔放的個性;面面都要圓通,處處都得矯飾,我們就不可能有熱血沸騰的激情;沒有對生命的深度體驗,沒有豪邁奔放的個性,沒有熱血沸騰的激情,我們又怎麼可能讓自己的生命充分激揚,我們又怎麼會有波瀾壯闊的人生?

高興了,何不開懷大笑?悲傷了,何不號啕大哭?何必矯情,何必偽飾,裝什麼「高致」,要什麼「雅量」?即使成不了什麼「大器」,至少還可以做一個「真人」!

2011年8月14日

劍橋銘邸楓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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