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人生 爺們

美國猶裔心理學家弗洛姆有一部名著《逃避自由》,大意是說,人們對自由的態度近似「葉公好龍」,說起來大家都嚮往自由,骨子裡人們卻逃避自由,因為自由意味著自我選擇,而自我選擇就得自我擔當——要想享受自由的快樂,就得承擔自由的責任。

同樣,那些天天把「熱愛生活」掛在嘴邊的人,他們可能又更希望能逃避生活,因為官場過於陰險,商場極其狡詐,學界已成江湖,日子實在艱難。

陶淵明臨死前的絕筆《自祭文》說:「人生實難,死如之何?」這與今天說的「活得累」或「亞歷山大」是一個調子,看來古人也不是我們想像的那般輕鬆。古今都有人因不堪其苦而逃離,有的棄官歸隱,有的遠離商場,也有的淡出江湖……

逃避外在的險惡易,擺脫內心的痛苦難。

用叔本華的話來說,生命過程就是慾望、騷動、痛苦、滿足,滿足之後馬上又有了更大的慾望,更強烈的騷動,更深沉的痛苦,更加難以滿足的貪婪……這種周而復始的循環就是生命,它是生存意志自身的內在本性。可見活著就意味著慾望和痛苦,生命力越旺盛的人其痛苦也越深。只有真正的強者才敢「與狼共舞」,他們在與痛苦的搏殺中越戰越勇敢,在與命運的較量中越來越剛強,這樣的人生就是人們所仰慕的「彪悍人生」,這樣的人就是人們所敬重的「爺們」。

「爺們」的本質是笑飲生命的苦酒,笑對人生的成敗,生命因其「彪悍」而深廣,人生因為「爺們」而坦蕩。

在中國古代詩人中,最為「爺們」者非李白莫屬。李白是唐代詩壇上橫刀立馬的英雄,他單槍匹馬在心靈的王國中縱橫馳騁。這位精力彌滿、才情奔涌的天才,不樂於也不屑於「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興酣筆落搖五嶽,詩成笑傲凌滄洲」才是他的創作方式。清人說「他人作詩用筆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噴即是」,文字就是他筆下的千軍萬馬,強烈的激情就是他驅動的滾滾洪流。李白詩中常常一些宏大的意象,衝撞著另一些同樣宏大的意象;一種猛烈的激情,衝擊著另一種同樣猛烈的激情;一種強烈的意念,排斥著另一種同樣強烈的意念;他像匹脫韁的烈馬從情感的一極,突然跳躍到情感的另一極。他時而淹沒在憤怒的大海,時而又被逼上絕望的懸崖,時而又登上風光旖旎的峰頂,只有生命力極其旺盛的詩人,才會在心靈深處形成這種兇猛的海嘯。我們來看看他如何面對人生的《行路難》: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一會兒是「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的苦悶和迷惘,是「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的阻礙與絕望,一會兒又是「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的追求與希冀,剛露出一線前途光明的希望,馬上又墮入了「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的怒吼和彷徨,最後又從迷茫彷徨中掙扎奮起,以「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的高唱入雲收場。這種相互對抗的意緒,這種緊張騷動的激情,使詩情詩境酷似大海的驚濤拍岸,給人以頭暈目眩的震撼。

李白極度亢奮的生命激揚,不可一世的傲兀狂放,出人意表的想像誇張,深刻地表現了我們民族處在鼎盛時期偉大的民族活力。再看看李白身邊那些朋友兄弟,那「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的開闊境界,那「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的遠大追求,那「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中目空一切的氣概,還有那「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的張狂荒唐,更有那「可憐錦瑟與琵琶,玉壺清酒就娼家」的輕狂放蕩,使我們更深刻地理解那個時代的「爺們」,更深切地感受恢宏、雄強與浪漫的時代精神。李白及身邊那伙兄弟全是高聲大氣的「爺們」,找不到一個今天這種嗲聲嗲氣的「娘炮」。這幫「爺們」逢山開道,遇水築橋,迎敵衝鋒,攜友醉倒……他們孕育於民族血氣方剛的盛年,闖蕩於「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的春天。

到一個時代激情消盡而民氣消沉的時候,「平安是福」就開始走俏,「知足常樂」就開始吃香,「難得糊塗」就開始時髦。

為什麼大家熱衷於這些玩意兒呢?

人們的生命力已經萎縮孱弱,沒有半點「萬里可橫行」的豪情,沒有絲毫「長風破浪會有時」的自信,一遇坎坷就膽戰心驚,一見波瀾就哆嗦退縮,於是就希望生活像一潭死水,波瀾不驚才是人生的福惠。既不能縱橫商場,又不敢承擔風險,一生與成功、富貴、風光絕緣,於是便琢磨如何苟且偷生。「知足常樂」的意思是說,連吃狗屎也噴噴香,連住狗窩也睡得甜,連撿破爛也很有趣。我最討厭全民熱捧的人生格言——「難得糊塗」,它的潛台詞是要告誡人們:遇事別分是非,見人別說真話,逢上只賠笑臉,受辱絕無怨言,總之,活得像豬那樣平靜,活得像狗那樣開心,無知無欲、無是無非、無愛無恨……

唉,我還能說什麼呢?

2018年9月26日

劍橋銘邸楓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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