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學術史的重構 一、正誤:重溯學術之源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總類、小類前的敘錄承《漢書·藝文志》之緒,考鏡學術淵源與流衍,闡述學派興盛與衰微,論定各家的是非與高下。但追溯各家各派的學術淵源流變,可不像追溯黃河和長江的源頭那樣可以「逆流而上」,歷史上各種學術和各個流派往往相互影響,彼此滲透,有的可能枝分而干同,有的可能源異而流合,更加之時代久遠頭緒紛繁,所以「認祖追宗」式的考鏡源流絕非易事。《漢書·藝文志·諸子略》中將諸子百家的產生推源於上古的某官某守,如「儒家者流,蓋出於司徒之官」「墨家者流,蓋出於清廟之守」等等,就常被人指責認錯了祖、歸錯了宗,不只現代學者胡適等人提出反駁,連清代四庫館臣也認為「名家稱出於禮官,然堅石白馬之辨,無所謂禮;縱橫家稱出於行人,然傾危變詐,古行人無是詞命;墨家稱出於清廟之守,並不解其為何語」 。《四庫提要》敘錄考索源流時問題也同樣不少,這次該由張舜徽先生來為四庫館臣正本清源了。譬如,《經部總敘》一開口就錯:「經稟聖裁,垂型萬世;刪定之旨,如日中天,無所容其贊述。」漢武帝以後,儒學之士都稱孔子刪定《詩經》《尚書》,制訂《禮記》《樂經》。四庫館臣所謂「經稟聖裁」「刪定之旨」云云,不過人云亦云剿襲陳說。《講疏》闡述了這種說法不成立的理由:

一、「刪定」之說既「無征於《論語》」,又「不見稱於孟、荀」,「秦火以前」並無此說。「《論語》為孔門所同記,於其師一言一行,乃至飲食衣服之微,喜樂哀戚之感,無所不記。使果有刪定之弘業,何其弟子無一語及之?」

二、《詩經》《書經》《禮記》《樂經》四經都是孔子之前就已存在的舊典。「史遷嘗稱『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然《管子》中已雲『澤其四經』,可知以《詩》《書》《禮》《樂》為教者,不自孔子始。此四經者,皆舊典也,孔子特取舊典為及門講習之,所謂『述而不作』也。」《講疏》還特引龔自珍《六經正名》中的名言作為佐證:「仲尼未生,先有六經;仲尼既生,自明不作。」六經為孔子以前「舊典」之說,張氏還可以找到更早的同道,章學誠在《校讎通義》中早就斷言「六藝非孔氏之書,乃《周官》之舊典」 。《講疏》還從社會背景和社會心理兩方面探討了這一說法的成因:「蓋自漢世罷黜百家,獨崇儒術,言及六籍,必推尊為孔子所刪定,此猶言易卦者,必託名於伏羲;言本草者,必託名於神農;言醫經者,必託名於黃帝;言禮制者,必託名於周公,莫不高遠其所從來,以自取重於世,後先相師,如出一轍,學者可明辨之。」 推尊孔子刪定六經,是儒者尊聖宗經的心理作祟,四庫館臣不是無能,而是無意去探尋六經產生的淵源。

如果說認定孔子刪定六經是意識形態作祟,《四庫提要敘》中對方誌、職官、目錄等類淵源的誤斷,則屬於認知偏差或知識錯誤。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地理類敘》稱:「《元和郡縣誌》頗涉古迹,蓋用《山海經》例;《太平寰宇記》增以人物,又偶及藝文,於是為州縣誌書之濫觴。」這裡所謂「州縣誌書」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方誌」。四庫館臣把《元和郡縣誌》,尤其是《太平寰宇記》視為「州縣誌書之濫觴」,是因為前者記載了唐元和年間四十七節鎮各府、州、縣、戶政區的沿革,及山川、道里、貢賦等情況,後者在沿襲《元和郡縣誌》門類之外,又增以風俗、姓氏、人物、藝文、土產等門,該著卷帙雖十分浩博,但「考據特為精核」。《太平寰宇記提要》稱:「蓋地理之書,記載至是書而始詳,體例亦至是書而大變。」 但是,將二書作為方誌的濫觴卻犯了以「流」當「源」的錯誤。張先生在《講疏》中說「方誌之起源甚早」,更遠可以追溯到周代,「遠在周代,百國分立,大者如後世之府、郡,小者僅同州縣耳。《孟子》所謂『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其實一也』,以今視之,即最古之方誌耳。」不只是周時沒有「方誌」的名稱,「自隋以前,方誌但稱為『記』。即以著錄於《隋書·經籍志》者而言,以三國時吳人顧啟期所撰《婁地記》為最先。此後復有《洛陽記》《吳興記》《吳郡記》《京口記》《南徐州記》《會稽記》《荊州記》等數十種書。此皆後世州縣誌書之作」。張先生還指出,即使像《元和郡縣誌》《太平寰宇記》這樣分門別類記載,其體式也是因襲而非首創:「至於分門敘述,成為專門性記載者,尤不可勝數。《隋志·史部·地理類敘》稱:『隋大業中,普詔天下諸郡,條其風俗物產地圖,上於尚書。故隋代有《諸郡物產土俗記》一百三十一卷,《區宇圖志》一百二十九卷,《諸州圖經記》一百卷。』此乃歷代帝王下詔編纂全國性方誌圖經之始。其後如唐代李吉甫所修《元和郡縣誌》,宋代樂史所修《太平寰宇記》,皆沿用其體,不得謂二書為州縣誌之濫觴也。下逮元、明、清三朝所修《一統志》,亦循斯例矣。」 《講疏》從方誌在上古的雛形,再到方誌體例在隋代的成熟,以及《元和郡縣誌》《太平寰宇記》二書對隋代方誌體例的承襲,通過探本溯源有力辯駁了四庫館臣有關方誌「濫觴」的誤判。

四庫館臣雖極一時之選,但《四庫全書總目》既成之於眾手,又迫之以時限,其間抵牾謬誤在所難免。即使再淵博的學者也會有知識上的暗角,更不可能對每一學術問題細究深考,加之總其成者「紀氏恃其博洽,往往奮筆直書,而其謬誤乃益多」 。《四庫提要敘》在考鏡源流時甚至還出現知識性的「硬傷」,如《目錄類敘》斷言:「鄭玄有《三禮目錄》一卷,此名所昉也。」「目錄」名稱起於東漢後期的《三禮目錄》嗎?張先生以有力的證據作了否定的回答:「『目錄』二字連稱,實起於西漢。《漢書·敘傳》云:『劉向司籍,九流以別,爰著目錄,略序洪烈。』《文選》任昉《為范始興求立太宰碑表注》引《七略》云:『《尚書》有青絲編目錄。』是劉向、劉歆校書漢成帝時,已有目錄之名,遠在鄭玄《三禮目錄》之前。特為專書目錄,自鄭氏始耳。」從現存資料看,「目錄」名稱西漢向、歆父子時就有了,至東漢鄭玄才開始用「目錄」作書名,說「目錄」之名始於《三禮目錄》,顯然是館臣一時疏於考證而輕下結論。這篇敘文在考鏡源流上出錯的還不止這一處:「今所傳者,以《崇文總目》為古。晁公武、趙希弁、陳振孫,並准為撰述之式。惟鄭樵作《通志·藝文略》,始無所詮釋,並建議廢《崇文總目》之解題。」館臣誤以為但記書名而不錄解題始於鄭樵《通志·藝文略》,而且將刪削《崇文總目》解題過錯也歸咎於鄭樵。《講疏》對此做了有力的辯證:「論者咸以《崇文總目》之刪去序釋,出於鄭樵,相與譏短而嫉恨之,此則不明乎簿錄體例之過也。無論《崇文總目》之無序釋,與鄭氏不相涉,即書目下不錄解題,其例實創於班固。蓋史志之不同於朝廷官簿與私家書目,亦即在此,尤不可不明辨也。」張先生從簿錄體例的角度分析了《漢書·藝文志》但記書名的原因:「《隋書·經籍志》既舉劉向《別錄》、劉歆《七略》以別於後世但記書名一派,從知不獨《別錄》每書皆有敘錄,即《七略》亦必刪繁存簡,各為解題,如《四庫簡明目錄》之於《提要》無疑耳……班氏撰《藝文志》時,所以毅然刪去《七略》解題而不顧者,誠以史之為書,包羅甚廣,《藝文》特其一篇,勢不得不芟汰煩辭、但記書名而已。若夫朝廷官簿與私家書目,意在條別源流,考正得失。其所營為,既為專門之事;其所論述,則成專門之書;考釋務致其詳,亦勢所能為。劉、班二家編目之職志既有不同,則體例亦無由強合。鄭氏《通志·藝文略》之於《崇文總目》,亦猶班氏《藝文志》之於《七略》耳。惟鄭氏深明修史之不同於他書,故獨遵班例,不為序釋,其識已卓,豈特不可譏詆已哉!」 令人不解的是,鄭樵《通志》和班固《漢書》同為史書,《漢書·藝文志》和《通志·藝文略》同樣都是只記書名而無解題,為何四庫館臣不追究《漢書·藝文志》開始「但記書名」,偏偏歸咎於「唯鄭樵作《通志·藝文略》,始無所詮釋」?至於所謂鄭樵「建議廢《崇文總目》之解題」的指責,余嘉錫早已指出是四庫館臣偏信朱彝尊《曝書亭集》中的「意度之詞」,清代學者杭世俊、錢大昕早為鄭氏洗刷了不白之冤。 當然,余嘉錫先生也可能百密一疏,鄭樵嫌《崇文總目》解題「文煩無用」,朱彝尊的「意度」也並非無風起浪,鄭樵《校讎略》對《崇文總目》的解題的確多有批評:「古之編書,但標類而已,未嘗註解,其著注者,人之姓名耳。蓋經入經類,何必更言經?史入史類,何必更言史?但隨其凡目,則其書自顯……今《崇文總目》出新意,每書之下必著說焉。據標類自見,何用更為之說?且為之說也已自繁矣,何用一一說焉?至於無說者,或後書與前書不殊者,則強為之說,使人意怠。」 鄭樵的校讎學理論強調「類例」而不是「解題」,他認為「類例既分,學術自明」 ,依類而查「其書自顯」,無須在「每書之下必著說焉」,「於晦疑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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