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專業精神與學術規範

——在華中師範大學文學院2009級研究生開學典禮上的演講

首先向各位同學表示衷心祝賀!同學們通過個人的艱苦努力,得以考上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學校,得以拜到自己心儀的導師,我們老師能夠如願地招到各位英才,所以,今天在座的老師個個都喜上眉梢,在座的同學個個都笑容燦爛。《孟子》說「君子有三樂」:「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能有機會和台下的青年才俊一起學習,這是我個人最大的榮幸,也是我人生最大的快樂。

昨天,胡亞敏教授和陳建憲副院長要我在開學典禮上和大家談談「學術規範」問題。在今天的開學典禮上,有我的老師和領導,有許多學術名家,在這個莊重的場合由我來講這個嚴肅的話題並不合適,但他們兩位都是我的頂頭上司,婉拒怕他們說我不聽指揮。過去不聽指揮的人常被穿小鞋,識時務者為俊傑,好漢不吃眼前虧,因而我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不過我把題目稍稍改了一下,今天和大家演講的題目是——《專業精神與學術規範》。

演講之前,我先界定一下這兩個關鍵詞的內涵。就我個人的理解,「專業精神」的內涵包括如下幾個方面:第一,對所從事的專業心懷敬畏與虔誠;第二,對專業具有濃厚的興趣、強烈的激情與不可遏止的衝動;第三,對專業具有持之以恆的執著和忘我的獻身精神;第四,對專業有高度的自信,並具有與專業相關的淵博知識和精湛修養。所謂「學術規範」,就是在本專業範圍內,從業者所必須遵循的操作標準和遊戲規則。為了專業的發展進步,為了專業從業人員的公平,任何一個專業都訂立了本專業明確而詳細的規範,違反了這些規範就叫「犯規」,犯規就要受到相應的處罰,如打籃球的球員如果連續犯規就會被罰下球場。

既然領導只叫講「學術規範」,我為什麼要自討苦吃,多講一個「專業精神」呢?多講一個問題領導也不會多給我一分錢,講「學術規範」這個問題也許小有報酬,講「專業精神」就只能免費奉送。我之所以要講《專業精神與學術規範》這個題目,理由有二:首先,「專業精神」與「學術規範」具有深刻的內在聯繫,只講「學術規範」而不講「專業精神」,難以把問題講得清楚透徹;其次,我不是什麼學術權威和資深教授,有人來請我演講,我可以「買一送一」。

沒有專業精神就不可能遵守學術規範。假如對學術心存敬畏,對專業十分虔誠,要是偷偷抄襲了別人的學術成果,你就會有一種道德上的焦慮和恐懼,就會有一種褻瀆神明的負罪感;假如具有高度的專業自信、淵博的專業知識和極高的專業才華,你也用不著去抄襲別人的學術成果。總之,對專業心存敬畏,就不敢抄襲;具有專業水平,就不必抄襲。由此可見,專業精神與學術規範是不可分離的兩個方面。

先講「專業精神」。這個問題包括兩個層次:什麼樣的人才算具有「專業精神」?我們如何培養「專業精神」?

「專業精神」是現代專業分工以後的產物,這個詞也是西方舶來品。中國古人雖有「行行出狀元」的說法,但在學術上既無科學的知識分類和專業分類,士子自然也就談不上什麼「專業精神」。我國一直是個官本位的社會,「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士子們「五更讀書只為官」,但大部分官員又沒有把從政作為一種「專業」,只是把官場作為撈名撈利的平台,官場被他們視為囚籠和染缸,所以從政士大夫常常要羞羞答答地賣弄清高,心戀魏闕卻大談歸隱。古代士人的人生選擇範圍只有讀書和做官,手工業、商業都不屑一顧,種田更吃不了那種苦頭,謝靈運就曾老實地承認「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即使辭官歸隱的陶淵明也自稱「聊為壟畝民」,他並不以此為業,更不以此為生,大家從「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就可以看到,這位大詩人種田有點三心二意。我國古代有很多偉大詩人,但這些詩人人生的第一選擇還是做官,退而不得求其次才立言求名,屈原、李白、杜甫、蘇軾莫不如此。到明清尤其是清代以後,才有一些讀書人放棄功名專心學術,這才有了一直被人們津津樂道的乾嘉學派。

世人自是千差萬別,專業同樣五花八門,當今人們所從事的各種專業都為人類生存之所必需,各種專業沒有貴賤之分和等級之別。因為大家將來要從事學術研究和教學工作,我這裡所說的「專業」以「學術」為主而兼及其他。

什麼樣的人才算具有「專業精神」呢?這個問題我推薦大家看三本德國學者的名著:前兩本是費希特的《論學者的使命》《人的使命》(商務印書館「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合訂本),第三本是馬克斯·韋伯的《學術與政治》(三聯書店「學術前沿叢書」)。韋伯這本書是兩篇講演的合集,一篇是《以學術為業》,一篇是《以政治為業》。我給大家念幾段從這三本書中摘錄的文字:

如果選擇了科學作為自己的生活職業,為了能夠被體面地視為學者這個階層,都必須竭盡自己全部的力量。

——費希特《論學者的使命》

每個階層都是必不可少的,每個階層都值得我們尊敬,給予個人以榮譽的不是階層本身,而是很好地堅守階層的崗位,每個階層只有忠於職守,完滿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才受到更大的尊敬。

——費希特《論學者的使命》

一個人得確信,即使這個世界在他看來愚陋不堪,根本不值得他為之獻身,他仍能無悔無怨;儘管面對這樣的局面,他能夠說:「等著瞧吧!」只有到了這一步,才能說他聽到了政治的「召喚」。

——馬克斯·韋伯《學術與政治》

這三則文字都是強調,每一種職業都必不可少,每一個階層都值得尊敬,職業和階層本身沒有貴賤之分,給你帶來榮譽的是你是否在自己的崗位上忠於職守,你是否圓滿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因此,不管你選擇了哪一種專業都必須竭盡全力,你必須對自己的專業具有忘我的獻身精神,你必須有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拼勁。

只要你對自己所從事的專業有敬畏感和使命感,那麼你就願意為自己的專業玩命。幾年前我看過一篇文章,講一個美國生物學家,為了研究蝴蝶的生活習性,在非洲叢林里連續觀察了十幾年。他那位只愛他卻不愛蝴蝶的太太,實在忍受不了他對蝴蝶的瘋狂痴迷,又受不了非洲叢林潮濕悶熱的氣候,當然更忍受不了十幾年守活寡的夫妻生活,經過多年的抗議和爭吵,終於向他發出了最後通牒:你到底要蝴蝶還是要太太?這位蝴蝶迷最終選擇了蝴蝶。真是「愛情誠可貴,蝴蝶價更高」。如果在太太和蝴蝶之間只能二選其一,我會和大多數男同胞一樣,選擇太太,拋棄蝴蝶,所以我是庸人戴建業,那位美國佬是傑出生物學家。愛女人是所有男人的癌症,這位老兄竟然把這個不治之症給治好了,這是由於他具有對專業的敬畏、虔誠,以及由敬畏與虔誠而激發的獻身精神。

在西方像這樣的科學瘋子還真多。大家知道,很多科學家和哲學家都是單身,如笛卡爾、康德、叔本華、尼采、維特根斯坦……這些人的個性無一不很古怪,這些人的為人也無一不很可愛,譬如那位悲觀主義哲學家叔本華就又古怪又討人喜歡,連他的論敵也不得不承認,叔本華的哲學思想具有魔力,叔本華哲學著作的語言極端優美。去年我與胡亞敏教授一起去新加坡講課時,還在那裡一家書店買了一本英文版《叔本華:思想傳記》。這些人對專業的敬畏和虔誠就不用說了,他們都具有對專業的獻身精神,一輩子只娶科學或哲學,一輩子只與科學或哲學為伴。我們古代只聽說過有「娶梅友鶴」的詩人,還極少有「娶」哲學或科學的思想家和科學家。據說康德喜歡過鄰居的一個姑娘,但又怕結婚後影響自己的哲學思考,想了很長時間到底結不結婚,等他想清楚的那一天,恰好是這位姑娘出嫁的當天。當然,康德生活之刻板、自律、冷靜也非一般姑娘所能忍受,單身也許是他人生的最佳選擇。

他們這些人選擇單身生活,終身與哲學或科學為伴,是因為他們覺得科學與哲學可愛,他們對自己的專業有濃厚的興趣和強烈的激情,有不可遏止的獻身衝動。在大眾眼中,哲學冷冰、抽象、嚴謹、深奧,而女性優雅、美麗、溫柔、迷人,偏偏有些哲學家選擇哲學而不選擇女性,可見他們對哲學專業的興趣、熱愛和激情。連現代學術大師王國維也說:「哲學可信不可愛,詩歌可愛不可信。」在康德這類哲學家心目中,大概哲學既可信又可愛,否則他們怎麼會選擇一生與哲學為伴呢?

至於對自己所從事專業的自信,我仍以叔本華和尼採為例。叔本華對自己的哲學才華非常自負,他的才華也的確讓他有自負的本錢。他認為只有愚人才靠性本能和肉體延續自己的生命,一個天才延續生命全憑自己的成就與才華。他那劃時代的傑作——《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出版後,很長時間無人問津,叔本華非常自信地評論自己這部著作說:「如果不是我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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