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魏晉南北朝的文賦 第二節 南北朝駢文

駢體文是南北朝文壇上占統治地位的文體,這時的辭賦也完全駢體化了,所以這裡用「南北朝駢文」來統括這一歷史時期的文賦創作。

南朝散文雖然是魏晉散文的繼承和發展,但二者之間無論思想內容還是藝術風貌都大異其趣。劉宋以來魏晉閥閱世家的地位日漸下降,最高統治權落入出身寒門的新貴手中,各朝真正的統治基礎是伴隨著世族衰落而起的新貴。這一時期的散文主要是新貴思想情感和審美趣味的反映。清談餘風在南朝雖未消歇,但魏晉玄學中普遍關切的主題已不是社會注目的中心,因而南朝散文中表現的已不是個體的精神超越,也不是將自己提升到更高精神境界的追求,它表現的是對現實的充分佔有和享受。從最高統治者到一般士人,都羨慕「玉樹以珊瑚作枝,珠簾以玳瑁為匣」(徐陵《玉台新詠序》)的奢侈,更迷戀「妖童媛女」(蕭繹《採蓮賦》)的色相,連「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吳均《與宋元思書》)的山水迷戀,也是僅滿足於現實的感官享受和精神樂趣,缺乏「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所表現的對解脫世事的深沉追求。哪怕是憤世嫉俗之作,也很少表現出對現實的超越精神,而更多的是沒有分得一杯羹的牢騷怨恨。

儘管南朝駢文比魏晉更注重辭藻修飾,但卻缺乏魏晉文章那種高雅飄逸的氣派,它們的華麗顯得「訛而新」(《文心雕龍·通變》),有時甚至顯得非常艷俗刺眼,文中辭藻的華艷濃麗與思想情感的蒼白往往適成反比。當然,南朝文章也自有它藝術上的優點,它雖不那麼超塵絕俗,但它對日常生活美感的把握卻比前人更細膩,抹去了魏晉文中的貴族氣,它的文風更親切可人,給人的愉悅更易於領略和感受。這時的散文家通常都追求語言的富艷,「雹碎春紅,霜雕夏綠」(劉令嫻《祭夫徐悱文》),就是哀悼亡夫也忘不了塗脂抹粉,把祭文中的顏色塗抹得這般濃麗,可是,其中也有許多筆致輕倩靈動、風格流利自然之作,如「零雨送秋,輕寒迎節,江楓曉落,林葉初黃」(蕭綱《與蕭臨川書》),造語實在是秀美清麗之至。駢文在這個時期最為成熟也最為繁榮,作家隸事用典的技巧相比從前更加圓熟,常能夠做到活而能化;對偶比前代作家更加精密,不少優秀駢文既屬對工巧又流動自然,唐以後盛行的四六文在南朝已導其風,徐陵等作家的大量駢文喜歡以四六相間成文;音調比前代作品更加和諧,作家對平仄的運用更加自覺,增加了文章「八音協暢」(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的音樂美。當然把文章語言程式化、固定化,有時嚴重妨礙了作家思想情感的表達,也是造成南朝駢文矯揉造作的病根。

雖然「北朝文人舍文尚質」(劉師培《南北文學不同論》),但北朝文學在其發展過程中不斷為南朝所同化。北魏前期沒有產生什麼出色的散文作品,甚至那時的公文也顯得質木乾枯。北朝中後期各朝代文人寫作散文都用駢體,文風也接近齊梁。北朝雖偶有統治者不滿綺麗的文風,如宇文泰命蘇綽仿《尚書》作《大誥》,希望以此矯趨尚而樹楷模,但沒有多少人對這種艱澀聱牙的文章感興趣。庾信、王褒等南朝著名作家一到長安,北朝文人就爭相仿效。當然北方重實用的傳統在散文創作中並沒有完全中斷,較之齊梁,說是「北學南而未至」也好(錢鍾書《管錐編》卷四),說是「北方文體固與南方文體不同」也罷(劉師培《南北文學不同論》),北朝的駢文終歸顯得質樸清勁些。北朝作家中,只有庾信由於獨特的經歷,成為集南北之大成的駢文作家。

宋代產生了一批優秀的文賦作家,《文心雕龍·才略》篇說:「宋代逸才,辭翰鱗萃。」何承天、傅亮、顏延之、謝靈運、鮑照、謝庄、謝惠連皆為一時之選,其中以鮑照的文章成就最高。

何承天(370—447)五歲喪父,幼承母訓,博通古今,尤精曆數,為時論所重,與傅亮同為朝廷大手筆。最能代表文風的是長篇議論文《安邊論》。當時北魏南侵,文帝咨群臣防邊之策,此文就是他向皇帝呈上的奏議。文中清晰地分析了敵我雙方的政治、經濟和軍事力量,以及歷史上武力征伐與和親靖邊兩種策略的利弊得失,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個人的安邊之策。從中可以看出他遠不是只懂駢偶、隸事禮儀天文的儒生,而且還頗具政治家的頭腦和戰略家的眼光,該文用自然樸質的語言寫實實在在的內容,絕去對偶浮誇與用典藻飾。《達性論》和《報應問》二文都批駁因果報應,但不是通過抽象的哲學玄思,而是從現實中找出有理有據的事實加以反駁。自然、實在、質樸,他的文章從內容到形式都是如此。

與何承天一樣,傅亮也是一位御用文人,並且同樣博涉經史,長於文筆。他是宋代的開國元勛之一,也是宋武帝不豫時受詔的顧命大臣。他在晉宋易代之際風光無限,「晉宋禪受,成於傅季友,表策文誥,誦言滿堂」(《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傅光祿集》)。不過,他深知身居要津同時也就是身處險境,《感物賦》抒寫了自己的憂懼之心,《演慎論》闡明為人的誡慎之德,二文都表現了他在政治旋渦中如履薄冰的心境。傅亮被《文選》所收之文,全是他為劉裕寫的表章:《為宋公修張良廟教》《為宋公修楚元王墓教》《為宋公至洛陽謁五陵表》《為宋公求加贈劉前軍表》。其中《為宋公至洛陽謁五陵表》寫於義熙十二年(416)劉裕收復晉朝舊都洛陽晉謁西晉皇帝陵寢時,為舊時章奏中的典範之作:

近振旅河湄,揚旌西邁,將屆舊京,威懷司、雍。河流遄疾,道阻且長。加以伊洛榛蕪,津途久廢,伐木通徑,淹引時月。始以今月十二日,次故洛水浮橋。山川無改,城闕為墟。宮廟隳頓,鍾簴空列。觀宇之餘,鞠為禾黍。廛里蕭條,雞犬罕音。感舊永懷,痛心在目。

眼見舊都「墳塋幽淪,百年荒翳」,看到晉軍後「故老掩涕,三軍凄感」,此文「以深婉之思,寫悲涼之態」(許槤《六朝文絜箋注》),難怪它在時人和後人中一直享有盛譽了。

元嘉三大家中謝靈運文賦不逮其詩,傾心之作《山居賦》稍嫌冗滯,《詣闕自理表》語意顯豁急切,他文都無可稱述。顏延之對詩的貢獻遠不如謝,但文章的成就卻在謝之上。收於《文選》的《赭白馬賦》寫馬行之速,如「旦刷幽燕,晝秣荊越」,文思新巧,不落俗套,連李白、杜甫也從中受到啟發。《庭誥》類似嵇康的《家誡》,他自己為人偏激疏狂,卻告訴後代要「立長多術,晦明為懿」,要世故老練,外圓內方,外暗內明,言辭真摯懇切,但他本人就不能行其所知,怎麼可能保證子會遵其父命呢?《又釋何衡陽〈達性論〉》《重釋〈達性論〉》等文,可以見出作者善於持論的辯才。《三月三日曲水詩序》和《陶徵士誄》是他的兩篇力作,前者傾力顯露文才,後者真切流露情感。

鮑照散文辭賦的成就不只宋代無人可及,清人甚至認為「明遠駢體高視六代」(許槤《六朝文絜箋注》)。他的賦多為狀物抒情小賦,《舞鶴賦》《野鵝賦》《傷逝賦》《觀漏賦》,嗟生傷時則情無不達,摹物寫景則景無不顯,如以「煙交霧凝,若無毛質」描寫鶴優美的舞姿(《舞鶴賦》),直探舞藝的最高境界——將體質融化在藝術造型中,此句不僅是描繪新切而已;「草忌霜而逼秋,人惡老而逼衰。誠衰耄之可忌,或甘願而志違」(《傷逝賦》),以淺切的語言寫出了人生的無奈。《河清頌》雖為歌功頌德的應酬之作,但以其語言的雍容典重和雅潔瑰麗為人所稱。《瓜步山楬文》由自然現象聯想到社會現象,發出「才之多少不如勢之多少」的慨嘆,使全文立意高遠。

當然鮑照最為人稱道的是《蕪城賦》和《登大雷岸與妹書》。「蕪城」指荒蕪後的廣陵城。南朝宋孝武帝大明三年竟陵王劉誕反叛,孝武帝平定叛亂後屠殺城中無辜百姓三千餘人,兵燹後的廣陵城殘破不堪。此賦沒有正面指斥昏君濫殺無辜,也沒有交代廣陵城被毀的始末,入手就將廣陵昔日的繁華與眼前的破敗進行對比,當年藉此「圖修世以休命」的統治者,無一不落得「委骨窮塵」的下場,這樣此賦就不限於揭露某次戰爭給人民帶來的痛苦,給社會造成的破壞,而具有更廣闊的現實內容和歷史深度。無論是寫興盛還是寫凋殘,形象都鮮明竦動,感情既波瀾起伏,語言也遒勁有力,如賦的最後一段:「若夫藻扃黼帳,歌堂舞閣之基;璇淵碧樹,弋林釣渚之館,吳蔡齊秦之聲,魚龍爵馬之玩,皆薰歇燼滅,光沉響絕。東都妙姬,南國麗人,蕙心紈質,玉貌絳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窮塵。豈憶同輦之愉樂,離宮之苦辛哉!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為《蕪城之歌》。歌曰:『邊風急兮城上寒,井徑滅兮丘隴殘。千齡兮萬代,共盡兮何言!』」收筆感慨淋漓,上下古今,俯仰蒼茫。《登大雷岸與妹書》當作於元嘉十六年,時作者為江州臨川王劉義慶的佐吏,在這篇給令暉妹的家書中,敘述了離家後旅途的勞頓、沿途所見的景物以及由此而引起的種種複雜情感。文中的自然景色常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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