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魏晉南北朝的文賦 第一節 魏晉文章與辭賦

建安時期年長一輩作家的文章還比較質樸,曹操的文風清峻通脫,孔融的文章氣勢很盛但不尚華麗,曹丕、曹植兄弟一變乃父古直之風,華靡之習便日益滋長,陳琳和阮瑀的章奏檄文喜歡徵引史事和點綴辭藻,不過建安文賦不管是質樸還是華麗,都鮮明地表現出了慷慨多氣的時代風格。

闡述魏晉文章得從曹操說起,這位漢魏政壇上的霸主也是「改造文章的祖師」(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葯及酒之關係》)。東漢作家拘束於禮教,不可能在文章中充分展露自己的個性,摛文結藻又日趨典雅駢麗,所以明人張溥說「東漢詞章拘密」(《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政治地位,加之他那自負、強悍、狡詐而又率直的性格,只有他才可以在政壇上翻雲覆雨,招攬賢才時敢招不仁不孝之徒,打擊政敵時又可以不仁不孝治罪,也只有他才可以為文時「想說甚麼便說甚麼」,披露胸襟既無須遮藏掩飾,行文結句也不必雕琢對偶,他的文章縱意自如、了無窒礙,這便形成了魯迅先生所說那種「清峻通脫」的文風。「清」則不冗雜,「峻」則不平弱,「通脫」則無所拘忌。《讓縣自明本志令》是其代表作:

孤始舉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為海內人之所見凡愚,欲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譽,使世士明知之,故在濟南,始除殘去穢,平心選舉,違迕諸常侍。以為強豪所忿,恐致家禍,故以病還……後征為都尉,遷典軍校尉,意遂更欲為國家討賊立功,慾望封侯作征西將軍,然後題墓道言「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此其志也……身為宰相,人臣之貴已極,意望已過矣。今孤言此,若為自大,欲人言盡,故無諱耳。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或者人見孤強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評,言有不遜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齊桓、晉文所以垂稱至今日者,以其兵勢廣大,猶能奉事周室也。《論語》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謂至德矣。」夫能以大事小也。昔樂毅走趙,趙王欲與之圖燕,樂毅伏而垂泣,對曰:「臣事昭王,猶事大王;臣若獲戾,放在他國,沒世然後已,不忍謀趙之徒隸,況燕後嗣乎!」胡亥之殺蒙恬也,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孫,積信於秦三世矣。今臣將兵三十餘萬,其勢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義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孤每讀此二人書,未嘗不愴然流涕也。孤祖、父以至孤身,皆當親重之任,可謂見信者矣,以及子桓兄弟,過於三世矣。孤非徒對諸君說此也,常以語妻妾,皆令深知此意。孤謂之言:「顧我萬年之後,汝曹皆當出嫁,欲令傳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孤此言皆肝鬲之要也。所以勤勤懇懇敘心腹者,見周公有《金縢》之書以自明,恐人不信之故。然欲孤便爾委捐所典兵眾,以還執事,歸就武平侯國,實不可也。何者?誠恐己離兵為人所禍也。既為子孫計,又己敗則國家傾危,是以不得慕虛名而處實禍,此所不得為也。前朝恩封三子為侯,固辭不受,今更欲受之,非欲復以為榮,欲以為外援,為萬安計。孤聞介推之避晉封,申胥之逃楚賞,未嘗不舍書而嘆,有以自省也。奉國威靈,仗鉞征伐,推弱以克強,處小而禽大,意之所圖……可謂天助漢室,非人力也。然封兼四縣,食戶三萬,何德堪之!江湖未靜,不可讓位;至於邑土,可得而辭。

本文作於建安十五年十二月。赤壁之敗後新定的北方人心浮動,政敵乘機攻擊他有「不遜之志」,他為了反擊政敵和安定人心,發布了這一道「自明本志令」。令文敘述了自己大半生奮鬥的經歷,剖析了自己的心志,並從當時形勢說明自己行藏出處的原因。「江湖未靜,不可讓位;至於邑土,可得而辭」「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這些話只有他敢說,也只有他能說,語言直率、坦蕩而又極有氣魄。

比起父親的雄才霸氣,曹丕顯得更近情、更儒雅,前人早就說子桓有「文士氣」,《三國志·文帝紀評》說「文帝天資文藻,下筆成章,博聞強識,才藝兼該」,劉勰也認為「魏文之才洋洋清綺」(《文心雕龍·才略》)。他的文賦和他的詩歌一樣鮮明地表現了他這一氣質個性,而且可能比他的詩歌取得了更高的藝術成就。他的散文中寫得最好的是自敘、書札、論文三類。

《典論·自敘》是他自述平生的代表作,他向人們述說自己的愛好與追求,講自己的騎馬之術,射箭之藝,講自己的彈棋之巧,學業之專:「會黃巾盛于海岳,山寇暴於並冀,乘勝轉攻,席捲而南,鄉邑望煙而奔,城郭睹塵而潰,百姓死亡,暴骨如莽。余時年五歲,上以四方擾亂,教余學射,六歲而知射,又教余騎馬,八歲而知騎射矣。以時之多難,故每征,余常從。建安初,上南征荊州,至宛,張綉降,旬日而反,亡兄孝廉子修、從兄安民遇害。時余年十歲,乘馬得脫。夫文武之道,各隨時而用。生於中平之季,長於戎旅之間,是以少好弓馬,於今不衰。逐禽輒十里,馳射常百步,日多體健,心每不厭。建安十年,始定冀州,濊貊貢良弓,燕代獻名馬。時歲之暮春,句芒司節,和風扇物,弓燥手柔,草淺獸肥,與族兄子丹獵於鄴西終日,手獲獐鹿九,雉兔三十……余於他戲弄之事少所喜,唯彈棋略盡其巧,少為之賦。昔京師先工有馬合鄉侯、東方安世、張公子,常恨不得與彼數子者對。上雅好詩書文籍,雖在軍旅,手不釋卷。每定省從容,常言:『人少好學則思專,長則善忘。長大而能勤學者,唯吾與袁伯業耳。』余是以少誦詩論,及長而備五經、四部、《史》、《漢》、諸子百家之言,靡不畢覽,所著書論詩賦,凡六十篇。至若智而能愚,勇而能怯,仁以接物,恕以及下,以付後之良史。」 張溥稱曹孟德「多材多藝」,又說曹丕的才藝「不減若父」(《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在曹丕這娓娓而談的敘述中有自負,有自信,但沒有狂傲,沒有矜誇,讀來如聽老朋友訴說從前的樂事和現在的心境,覺得親切隨便而又委婉動人。

讀他的書信更讓人覺得親切隨便,這是由於曹丕基本能做到仁以接物,恕以及下,誠以待友,他在與朋友、臣子書札往返時從不擺太子的架子或皇帝的尊嚴,如《又與吳質書》:

二月三日丕白:歲月易得,別來行復四年。三年不見,《東山》猶嘆其遠,況乃過之,思何可支!雖書疏往返,未足解其勞結。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並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謂百年己分,長共相保,何圖數年之間,零落略盡,言之傷心。頃撰其遺文,都為一集;觀其姓名,已為鬼錄,追思昔游,猶在心目;而此諸子,化為糞壤,可復道哉!觀古今文人,類不護細行,鮮能以名節自立,而偉長獨懷文抱質,恬淡寡慾,有箕山之志,可謂彬彬君子矣。著《中論》二十餘篇,成一家之言,辭義典雅,足傳於後,此子為不朽矣。德璉常斐然有述作意,其才學足以著書,美志不遂,良可痛息。間者歷覽諸子之文,對之抆淚,既痛逝者,行自念也……行年已長大,所懷萬端,時有所慮,至乃通夕不瞑,志意何時復類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頭耳。光武言:「年三十餘,在兵中十歲,所更非一。」吾德不及之,年與之齊矣。以犬羊之質,服虎豹之文,無眾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動見瞻觀,何時易乎?恐永不復得為昔日游也。少壯真當努力,年一過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燭夜遊,良有以也。頃何以自娛?頗復有所述造不?東望於邑,裁書敘心。丕白。

談對昔日快樂的留戀,談對「恐永不復得為昔日游」的感傷,談對已入黃泉故人的思念,談自己「已成老翁」而功業未立的惶恐,向知己毫無保留地剖肝露膽,他的思想、情感、個性和顧慮都坦露無遺。

劉勰在《文心雕龍·才略》中說「子桓慮詳而力緩」,他不僅善於縱意抒寫自己細膩親切的情感,也長於作理性深刻的思辨,可惜他的學術專著《典論》已經亡佚,書中完整保留的論文只有《論文》一篇。該文是我國文學批評史上最早的文學專論,它探討了作家的精神氣質與作品風格的關係,提出了「文以氣為主」的命題;闡述了不同體裁應遵循的文體風格;闡明了文學批評的正確態度,批評了自古以來「文人相輕」的陋習;還重估了文學在社會和個人事業中的價值與作用:「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託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文中不少命題和論斷對後世的創作和批評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不管是哪一種題材、哪一種體裁,曹丕文章的語言都有一些共同的特點:在風格上都活潑生動,在形式上都駢散相間,因而他的文風委婉但不平弱,句式整飭而又氣韻流動。

曹植一生都希望自己能在政治上大展宏圖,「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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