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北詩風的融合與南北朝民歌的風貌 第二節 庾信與南北詩風的融合

西晉末匈奴、鮮卑等部落先後入主中原,文化中心隨著晉室南遷移到了長江流域,原來文化中心的黃河流域成了烽煙不斷的戰場,長期的戰亂使漢魏故地深厚的文化積累破壞殆盡,飄蕩在大漠荒野的只有那些鼓角橫吹的歌聲。歷史上所說的「南北朝」始於宋武帝代晉建宋(420),終於隋文帝楊堅平陳統一全國(589)。「北朝」包括北魏、東魏、西魏、北齊、北周。北魏統治者鮮卑拓跋氏先世久居塞北,直到道武帝統一北魏前還處在游牧狀態,由於久「不交南夏,是以載籍無聞」(《北史·魏本紀》一)。孝文帝遷都洛陽後北魏的文學創作才進入一個新階段,《北史·文苑傳序》說:「及太和在運,銳情文學,固以頡頏漢徹,跨躡曹丕,氣韻高遠,艷藻獨構。衣冠仰止,咸慕新風,律調頗殊,曲度遂改。」 「頡頏漢徹,跨躡曹丕」自是溢美之詞,但也只有這時才真正有值得稱述的「北朝文學」,其中北朝詩歌的情況當然也是如此。

北朝文學由於歷史、社會和地理的原因,呈現出與南方文學某些不同的特色,《隋書·文學傳序》曾比較過南北文學的不同風格:

暨永明、天監之際,太和、天保之間,洛陽、江左,文雅尤盛……彼此好尚,互有異同。江左宮商發越,貴於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氣質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於時用,文華者宜於詠歌。此其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也。

這則評論常常被引用以證南北文風的差異。其實,這種不偏不倚的持平之論並不準確,江左「貴於清綺」倒不錯,河朔「詞義貞剛」則未必。除北朝自發的民歌外,文人自覺的文學創作「詞義貞剛」還不明顯,有些修辭較為質樸的作品並不是「北朝文人舍文尚質」,像劉師培在《南北文學不同論》中所說那樣,而是北朝作家希望「清綺」卻不能,多半是「北學南而未至」的結果,其差別只在「五十步之於百步」,「蓋南北朝文同風合流,北士自覺與南人相形見絀,不恥降心取下,循轍追蹤,初非夷然勿屑,分途別出」(錢鍾書《管錐編》卷四)。顏之推《顏氏家訓·文章》載:「邢子才、魏收俱有重名,時俗準的,以為師匠。邢賞服沈約而輕任昉,魏愛慕任昉而毀沈約,每於談宴,辭色以之。鄴下紛紜,各有朋黨。」北朝著名詩人彼此攻擊對方剽竊南朝作家的作品,至少說明了南朝作家在北朝人心目中的地位,北朝詩人都以南朝同行為模仿的典範。這種同化過程開始於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後,《北史·柳慶傳》載:「蘇綽謂慶曰:『近代已來,文章華靡,逮於江左,彌復輕薄。洛陽後進,祖述未已。』」當然整個南北朝文學的影響是相互的,一方面,北朝詩歌的發展過程,是受南朝影響越來越深的過程,是北朝詩風不斷為南朝所同化的過程;另一方面,隨著南朝詩人的北遷或滯留北方,他們的詩歌創作也受到北朝人文、地理的深刻影響,又出現了南北詩風融合的現象,從北朝作家身上可以看到文風的「南化」現象,庾信後期的文學創作更是南北詩風融合的產物。

十六國和北魏初期沒有留下像樣的文學作品,到北魏中後期才產生了像溫子升(495—547)這樣較著名的作家,北齊時又有邢邵和魏收,他們三人被後世合稱為「北地三才」。溫子升自稱祖籍太原,晉大將軍溫嶠的後裔,他本人生長於濟陰冤句(今山東菏澤西南)。歷仕北魏、東魏,官至金紫光祿大夫、散騎常侍、中軍大將軍。子升有很濃的政治興趣,也有一定的政治智慧,為人「不妄毀譽而內深險」 (《魏書·溫子升傳》),多次參與北齊的政治陰謀,最後因事敗露下獄而死。《魏書》說他的詩文「足以陵顏轢謝,含任吐沈」,雖然是北方人的「磽确自雄」(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但說明他文學成就在北朝享重名,不失為土著作家中的佼佼者。他現存的詩歌僅十一首,有些詩篇明顯有借鑒或模仿南朝詩歌的痕迹,如《從駕幸金墉城詩》「御溝屬清洛,馳道通丹屏。湛淡水成文,參差樹交影」與齊梁詩風毫無二致。倒是少數短詩仍表現了窮塞那股粗獷、倜儻與豪放之氣:

少年多好事,攬轡向西都。

相逢狹斜路,駐馬詣當壚。

——《白鼻騧》

路出玉門關,城接龍城坂。

但事弦歌樂,誰道山川遠。

——《涼州樂歌二首》之二

前詩通過縱馬放蕩的行為表現狂放豪爽的少年意氣,後首則直抒遠行征戍的豪邁情懷,儘管其情稍失粗豪,其語也略嫌粗糙,但二詩都能以簡勁之語寫高亢之情,不失北朝詩歌那種雄豪的本色。他的《搗衣詩》雖廣為人們傳誦,可詩情、詩意、詩境和詩語都不脫南朝詩歌的痕迹:

長安城中秋夜長,佳人錦石搗流黃。香杵紋砧知近遠,傳聲遞響何凄涼。七夕長河爛,中秋明月光。蠮螉塞邊絕候雁,鴛鴦樓上望天狼。

北齊作家邢邵(496—?)與溫子升齊名,《北齊》本傳稱其「詞致宏遠,獨步當時,與濟陰溫子升為文士之冠,世論謂之『溫邢』」。邢邵,河間(今河北任丘)人。北魏明帝初除奉朝請,遷著作郎,累遷中書侍郎,入北齊歷任驃騎將軍、太常卿兼中監,加特進。他早年即以文學才能傾動京師。他之所以將沈約作為自己取法的典範,是因為他認為「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覺,若胸臆語也」(引自顏之推《顏氏家訓·文章》)。沈約本人同樣也強調文章的「三易」:事易見,字易識,音易誦。在審美趣味上他的確與沈約十分「投緣」,他也主張儘可能少用典故,尤其是少用僻典,詩文語言應儘可能平易自然。當然他並非對沈約亦步亦趨,認為詩文的風格應因人、因時、因地而變化,他在《蕭仁祖集序》中說:「昔潘陸齊軌,不襲建安之風;顏謝同聲,遂革太元之氣。自漢逮晉,情賞猶自不諧;江北江南,意制本應相詭。」文學不僅因時代而「情賞」不同,也會因地域而「意制」有別。可惜在他現存的八首詩中大多是南朝詩歌的仿製品,像他的《思公子》一詩就酷肖謝朓的小詩:「綺羅日減帶,桃李無顏色。思君君未歸,歸來豈相識!」其中唯有《冬日傷志篇》算是「情賞」和「意制」都別具個性的詩篇:

昔日墮游士,任性少矜裁。

朝驅瑪瑙勒,夕銜熊耳杯。

折花步淇水,撫瑟望叢台。

繁華夙昔改,衰病一時來。

重以三冬月,愁雲聚復開。

天高日色淺,林勁鳥聲哀。

終風激檐宇,余雪滿條枚。

遨遊昔宛洛,踟躕今草萊。

時事方去矣,撫己獨傷懷。

蹉跎的歲月既不可挽回,昔日的雄心更不能實現,此詩抒寫了光陰虛度而壯志成空的沉哀劇痛,在當時南朝的詩歌中難得聽到這種蒼涼的音調,也很少見到這種剛勁的筆力,更難體驗到這種沉鬱的心境,此詩倒是讓我們稍稍領略到了一點「河朔詞義貞剛」的特色。

邢邵又與稍晚的北齊作家魏收並稱「邢魏」。魏收(506—572),巨鹿下曲陽(今河北晉州市西)人,仕北魏歷任散騎侍郎、中書侍郎,兼修國史,入北齊任中書令兼著作郎,奉詔撰《魏書》一百三十卷,累遷尚書右僕射。魏收創作以任昉為楷模,創作的主要成就在文而不在詩,「尺書征建業,折簡召長安」這兩句豪語雖被北魏人稱為「國之光采」(《北齊書·魏收傳》),但他其他詩篇基本都是南朝模製品,如《挾琴歌》:

春風宛轉入曲房,兼送小苑百花香。

白馬金鞍去未返,紅妝玉箸下成行。

從詩情、詩格到詩語都大似齊梁詩風,所見不出小苑曲房,所感不過春風百花,所樂也只是紅妝佳人,似乎西北莽莽高原和蒼蒼紫塞都未曾進入他的視野,自然也未曾引發他的詩興。

溫子升、邢邵和魏收屬北朝詩人中的「土著」,而庾信、王褒則是北朝詩人中的「移民」。南北詩風的融合在「土著」詩人那裡表現為對南朝詩歌的傾心模仿,在北朝「移民」詩人那裡表現為塞北自然環境、社會氛圍及民俗風情對他們詩情詩境和詩風的深刻影響。庾信的詩文便是南北融合的結晶。這位早年的「南朝才子」,晚年的「北地羈臣」,他特有的才華與閱歷使他能集南北之長,因而也只有他的成就可「窮南北之勝」(倪璠《注釋庾集題辭》)。

庾信(513—581),字子山,南陽新野(今屬河南)人。正值梁「五十年中江表無事」(《哀江南賦》)之際,其父肩吾為梁太子中庶子、掌書記,東海徐摛為右衛率,摛子徐陵和庾信並為東宮抄撰學士。庾家父子與徐家父子一同出入禁闥,詩風又都香艷綺麗,所以人們將他們的文學風格並稱為「徐庾體」。侯景作亂台城陷落後,庾信逃往江陵,後奉梁元帝蕭繹之命出使西魏,在長安期間正值西魏滅梁,被迫滯留北方。歷仕西魏、北周,官至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進爵義城縣侯,人稱「庾開府」。

他的文學創作以四十二歲出使西魏為界,分為前後兩期。前期作品現存不多,由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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