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從「元嘉體」到「永明體」 第三節 沈約、謝朓與「永明體」

永明體一方面是元嘉體的承續,另一方面又實現了藝術上的「新變」。

第一,藝術上這種「新變」體現在永明詩人自覺地追求詩歌的音韻美,《梁書·庾肩吾傳》稱:「齊永明中,文士王融、謝朓、沈約文章始用四聲,以為新變。」《南齊書·陸厥傳》對「永明體」的由來有更詳細的闡述:

永明末,盛為文章。吳興沈約、陳郡謝朓、琅琊王融以氣類相推轂。汝南周顒善識聲韻。約等文皆用宮商,以平上去入為四聲,以此制韻,不可增減,世呼為「永明體」。

齊武帝永明年間(483—493),在齊武帝次子竟陵王蕭子良周圍形成了一個文人集團,其中最著名的有蕭衍、沈約、謝朓、王融、蕭琛、范雲、任昉、陸倕八人,時人號為「竟陵八友」。鍾嶸在《詩品序》中說將四聲用於詩歌創作是「王元長創其首,謝朓、沈約揚其波,三賢或貴公子孫,幼有文辯,於是士流景慕,務為精密」。周顒雖寫有《四聲切韻》,但他在詩歌創作上影響不大。王融曾計畫寫一部《知音論》,可惜他和謝朓又都不幸早逝,沒有留下完整的論述文字。沈約則不僅著有《四聲譜》,且歷仕宋、齊、梁三朝,既是政壇上的名公巨卿,又是文壇上公認的領袖,所以他是永明體理論上的主要闡述者,也是永明體創作上的重要詩人。他在《宋書·謝靈運傳論》中提出了永明體聲律論的總體原則:「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若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在同一詩句中平仄必須交錯,在兩個對句中平仄必須對立,其重心無非是使詩歌音韻和諧優美。為了實現這一目的,還規定作詩應當避忌的八種毛病:平頭、上尾、蜂腰、鶴膝、大韻、小韻、旁紐、正紐。加上前面說的平上去入,就形成了後來人們常說的「四聲八病」。四聲應用於詩歌創作對格律詩的形成具有歷史意義,而「八病」則是在四聲基礎上確立的聲律規範,儘管這些規範是從反面設定的創作原則,但其出發點是要詩人避免詩歌聲、韻、調的重複雷同,以達到聲調的錯綜與和諧。

雖然永明詩人也未能完全避免「八病」,但將四聲的音韻學成果運用於詩歌創作,使詩人對詩歌音韻美的追求從無心走向了有意,詩歌的音韻也從「暗與理合」變成了全由「思至」(《宋書·謝靈運傳論》)。講究聲律雖然開始時難免「文多拘忌,傷其真美」的流弊,但這只是藝術探索過程中必然要付出的代價。這一努力是我國古代詩歌走向格律的第一步,永明體也成了格律詩的先聲。

第二,藝術上的「新變」也表現在永明詩人在詩風與詩體上的創新。作為一種時代風格,元嘉詩歌華麗典雅而又滯澀拙重,永明詩歌則既清新靈秀又自然流麗。《顏氏家訓·文章》載沈約的話說:「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讀誦,三也。」「易見事」就是用典要明白曉暢,隸事用典讓人感覺不到是借用典故,像是從自己胸中流淌出的一樣自然;「易識字」是要使語言平易通暢,盡量不用那些偏僻奇奧的字詞;「易讀誦」當然是要求詩歌音調和諧,吟誦起來朗朗上口。謝朓也常言「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南史·王筠傳》)。要做到「圓美流轉」就得用典明白易了,用詞平易通暢,音韻和諧婉轉。

永明詩人很注重通過平仄的變化使詩歌音韻圓轉流美,曾有學者就《文選》《玉台新詠》《八代詩選》所選沈約、謝朓、王融三人五言詩的平仄做過統計,其中沈約入選三十二首詩歌共二百五十二句,嚴格入律句有一百一十八句,佔百分之四十七;謝朓入選四十四首詩歌共三百六十六句,嚴格入律句有一百七十七首,佔百分之四十八;王融入選十六首詩歌共一百一十二句,嚴格入律的四十六句,佔百分之四十一。在這三本選集中,顏延之和謝靈運所選詩歌的嚴格律句和特殊律句佔百分之三十五,王融的佔百分之五十八,沈約的佔百分之六十三,謝朓的佔百分之六十四。詩歌律句超過半數以上是從永明詩人開始的(劉躍進《門閥氏族與永明文學》第三章),詩歌「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也是永明時期才真正實現的,因而,「圓轉流美」這一對詩歌的美學要求,只有永明時期才可能提出,也只有永明詩人才可能做到。

永明詩風清新、流麗、曉暢,在詩人們遣詞造句上也能充分體現出來。沈約作為一代學者、詩人和歷史學家,他寫詩要想獺祭藻飾是不愁沒有材料和辭藻供其驅使的,但他的詩歌在語言上大多流麗曉暢,很少用僻典和奇字,即使隸事用典也猶如己出,基本上能做到他自己提出的「三易」原則。永明詩壇上另一位代表詩人王融同樣也「辭不貴奇」,鍾嶸稱其詩歌語言「詞美英凈」(《詩品》卷下)。謝朓的詩歌更能體現「永明體」的風格特徵,後文將要對他詳細闡述,現在我們通過沈約的詩看看永明詩歌語言上的這一特點:

河漢縱且橫,北斗橫復直。

星漢空如此,寧知心有憶!

孤燈曖不明,寒機曉猶織。

零淚向誰道,雞鳴徒嘆息。

——《夜夜曲》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

及爾同衰暮,非復別離時。

勿言一樽酒,明日難重持。

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

——《別范安成》

勿言草卉賤,幸宅天池中。

微根才出浪,短干未搖風。

寧知寸心裡,蓄紫復含紅!

——《詠新荷應詔》

這三首詩第一首是寫閨怨的樂府,第二首寫友人之間的離別,第三首為詠物的應制詩。應制詩既沒有常見的那種典重華麗,樂府詩也毫不古拙艱澀,離別詩更是清便婉轉。三詩雖然體裁不同,題材各異,但在語言上無一不是清空一氣,平易、流暢而又自然。尤其是《別范安成》一詩以淺語寫深情,遣詞於平易中寓新巧,音調流美卻毫不輕浮,是離別詩歌中「不易多得」的佳作(於光華《重訂文選集評》輯何焯評語)。

「竟陵八友」之一范雲和沈約一樣歷仕三朝,但他的主要創作年代仍在齊朝,詩風與沈約、謝朓等永明詩人相似,鍾嶸稱其詩「清便宛轉,如流風回雪」(《詩品》卷中),下面兩首詩可見出范詩那種秀逸、輕盈、宛轉的特點:

洛陽城東西,卻作經年別。

昔去雪如花,今來花似雪。

——《別詩》

春草醉春煙,深閨人獨眠。

積恨顏將老,相思心欲燃。

幾回明月夜,飛夢到郎邊。

——《閨思》

前詩是與何遜的聯句,何集題為《范廣州宅聯句》,這四句可獨立成篇,「雪如花」與「花似雪」不僅能見出詩人想像的豐富,能見出他構思的精巧,也能見出詩篇迴旋婉轉的特徵。蘇軾《少年游》一詞中「去年相送,餘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明顯是從范詩「昔去雪如花,今來花似雪」化出。後面一首《閨思》語言明白如話,而聲調則圓轉流利。

藝術上的「新變」還表現在所謂「新體詩」的出現。「新體詩」之名來於清末王闓運《八代詩選》,它是「永明體」在詩體上的突出體現:首先它必須符合「前有浮聲,後須切響」的四聲要求,在聲調上近於後來的近體詩,與格律詩不同的是它有對無粘,並常常押仄聲韻;其次它要求兩句之間應當對偶,儘管這種對偶不像近體詩那麼嚴格;最後它在句型的選擇上趨於短小,基本上以五言四句和八句為主。有人曾做過統計,在謝靈運的詩集中,十六句以上的詩歌有五十首,八句的只有四首,而在謝朓詩集中十六句以上的有二十八首,十二句的有十六首,十句的也是十六首,八句的詩歌有三十六首(此處統計不包括大小謝的樂府詩,如果包括樂府詩,小謝的四句詩有十幾首之多,而且在聲律和韻味上都近於五絕)。永明以後的詩人常批評大謝的詩歌以「繁富為累」「繁蕪」「冗長」等,就是因為大謝的詩中對句過多過密,大量相同的句式反覆出現給人以單調繁冗的感覺。永明時期出現了大量四句和八句的短詩,它們在聲、韻、調及其句型上都可說是律詩的濫觴。

永明體的代表詩人無疑要數謝朓。清吳淇在《六朝選詩定論》中說:「齊之詩以謝朓為稱首,其詩極清麗新警,字字得之苦吟。較之梁,惟江淹彷彿近之,而沈約、任昉輩皆所不逮,遂以開唐人一代之先。」 謝朓詩歌句既清麗,韻更悠揚,詩風俊朗秀逸,明末鍾惺認為謝玄暉「靈妙之心,英秀之骨,幽恬之氣,俊慧之舌,一時無對」(《古詩歸》)。他最拿手的題材是山水詩,鍾嶸認為「其源出於謝混」(《詩品》卷中),像大謝的山水詩一樣描寫細緻逼真,但又不像大謝那樣雕鏤板滯,如:

戚戚苦無悰,攜手共行樂。

尋雲陟累榭,隨山望菌閣。

遠樹曖阡阡,生煙紛漠漠。

魚戲新荷動,鳥散余花落。

不對芳春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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