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從「元嘉體」到「永明體」 第二節 鮑照與元嘉詩歌的創新

鮑照是元嘉文壇上的另一個重鎮,詩、文、賦都取得了當時第一流的成就,其中以詩歌的成就最高。他與謝靈運、顏延之並稱為元嘉三大家,但顏顯然不能與鮑、謝相頡頏,所以後來人們只稱「鮑謝」。就其詩歌題材之廣泛、體裁之多樣、內容之豐富而言,鮑照在南朝詩壇上堪稱獨步。鍾嶸《詩品·宋參軍鮑照》說:「善制形狀寫物之詞。得景陽之諔詭,含茂先之靡嫚。骨節強於謝混,驅邁疾於顏延。總四家而擅美,跨兩代而孤出。嗟其才秀人微,故取湮當代。」

鮑照(414?—466),字明遠,祖籍本為上黨(今山西省長治一帶)人,後遷東海(今山東省郯城),他的青少年時代是在京口(今江蘇省鎮江市)一帶度過的。他多次自稱「孤門賤生」「身地孤賤」「家世貧賤」(參見《解褐謝侍郎表》《拜侍郎上疏》《謝秣陵令表》等文)。二十六歲左右因其「辭章之美」,被臨川王劉義慶擢為侍郎,後相繼做衡陽王劉義季、始興王劉濬的侍郎。宋孝武帝孝建元年(454)任海虞(今江蘇省常熟市)令,兩年後回京都任太學博士,兼中書舍人。舍人是九品小官,不久又外任秣陵(今江蘇省江寧縣)令。後入臨海王劉子頊幕任參軍。孝明帝泰始二年,江陵人宋景等起兵掠城,照為亂軍所殺。

鮑照仕宦二十多年長期沉淪下僚,這位「負鍤下農」出身的傑出詩人,士族門閥制度阻絕了他政治上的一切機會,他一生的悲劇可以說是一出社會悲劇。鮑照不僅對自己的才能有高度自信,而且他對功名慾望也十分強烈。在現實社會中實現個人的價值,在政治舞台上施展自己的抱負,在現實生活中春風得意,是他不顧一切所要追求的人生目標。老莊和玄學所津津樂道的安時委順、恬退超脫的生活態度,與他的人生理想格格不入。他認為人生最可怕的是老死窗牖、默默無聞,最大的幸福就是得志行樂:「人生苦多歡樂少,意氣敷腴在盛年。且願得志數相就,床頭恆有沽酒錢。」(《擬行路難》之五)他甚至不惜生命來實現這一目標,他在《飛蛾賦》里寫道:「本輕死以邀得,雖糜爛其何傷?豈學山南之文豹,避雲霧而岩藏!」要像飛蛾那樣以輕死「邀得」,絕不學文豹在雲霧中躲藏。《南史》本傳記他青年時貢詩言志的一則對話生動地表現了他的人生追求:

(鮑照)欲貢詩言志,人止之曰:「卿位尚卑,不可輕忤大王。」照勃然曰:「千載上有英才異士沉沒而不聞者,安可數哉!大丈夫豈可遂蘊智能,使蘭艾不辨,終日碌碌,與燕雀相隨乎?」於是奏詩,義慶奇之,賜帛二十匹。

可他一輩子不得不「與燕雀相隨」,不是依人做幕僚,就是外放為小吏,追求得意偏偏總是失意,且不說得志行樂,就是基本生活也不能保障,鮑集中一則《請假啟》讀來令人心酸:「臣居家之治,上漏下濕。暑雨將降,有懼崩壓。比欲完葺,私寡功力。板鍤陶塗,必須躬役。冒欲請假三十日,伏願天恩,賜垂矜許。」他在《代貧賤苦愁行》中說:「湮沒雖死悲,貧苦即生劇。長嘆至天曉,愁苦窮日夕……以此窮百年,不如還窀穸。」《擬行路難》之八也說:「人生不得常稱意,惆悵徙倚至夜半。」因此,抗議壓抑人才的門閥制度,是他詩歌創作的中心主題。不願意潛藏遁世,更不願意認「命」低頭,這使他與當時的門閥制度和社會偏見產生激烈的衝突,使他的心靈深處一直處於慷慨激昂和牢騷不平之中,同時這也是使他的詩歌「發唱驚挺,操調險急」的原因。

鮑照詩歌中成就最高的是其樂府詩,《南史·鮑照傳》說他「嘗為古樂府,文甚遒麗」。他的樂府詩就其內容而言,或嘆寫人生道路之艱難,或抒社會黑暗之激憤,或發懷才不遇之牢騷;就其曲調而言,他擬作的樂府多為《雜曲歌辭》《雜曲歌謠》《相和歌辭》以及《吳聲歌》和《西曲歌》,而很少仿作宗廟、朝廷所用的「雅樂」,鍾嶸在《詩品》卷中說稱其詩「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故言險俗者,多以附照」。所謂「險」主要是指他的詩歌「氣急色濃,務追奇險」(王闓運《八代詩選》)。所謂「俗」主要是指他的詩歌多表現征夫的愁苦和思婦的怨恨,抒寫寒士的抑鬱和憤懣,既沒有廊廟詩的雍容華貴,也沒有玄言詩和遊仙詩的從容沖淡,不少樂府詩學習民歌清新華美的風格,在語言上又不太注意用典,所以缺乏那種典雅高貴的格調。「險俗」這一語含貶義的指責,恰好表明鮑照樂府詩感情強烈奔放、造語奇險新穎、詩風清新剛健的特徵。

他樂府詩中最能打動人心的是寒士不平之鳴,對門閥制度他鬱積著滿腔怒火,世家大族佔據要津,壟斷權力,致使寒士淪落不偶、兀兀終身,對這一社會現象他痛恨至極,發為歌詠聲情激越近乎狂嗥怒吼,如《擬行路難》十八首之四: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

詩前面六句採用一短一長的句式,一張一弛的節奏,淋漓盡致地表現了詩人那種跌宕起伏的情緒,最後連用兩個長句破閘而出,形成情感的巨瀾。一邊說「安能行嘆復坐愁」強自安慰,一邊又說「舉杯斷絕歌路難」不吐不快,聲稱「不敢言」者恰恰在「言」,真箇是「不敢言」愁更愁。由此我們可以看到詩人不向命運低頭、不向世俗屈服的倔強性格。又如《擬行路難》之六:

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棄置罷官去,還家自休息。朝出與親辭,暮還在親側。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自古聖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

詩一起筆劈空而來,連續用「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三個動作,寫出了詩人積憤填膺的怒氣,也寫出了他唯有「長嘆息」的無奈,三、四句才交代「拔劍擊柱」的緣由,原來是懷才不遇、有志難伸,在門閥制度下寒門的天才還得侍候和依附世族的蠢材!既然寒士在仕途上只能「蹀躞垂羽翼」,那還不如「棄置罷官去」。中間六句詩人好像沉醉於天倫之樂,其實這些親切甜蜜的家居生活畫面,是詩中尖銳的反諷和自嘲,一個希望「功名竹帛」的志士(《擬行路難》之五),只能在「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中自遣自慰,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道!結尾兩個長句使他鬱積的憤怒噴薄而出,並從個人的不遇擴展到歷史的悲劇和社會的不公,進一步升華了詩歌的主題。「孤」是說他出生於「孤門細族」,「直」是指他性格的剛直不阿,「自古聖賢」尚且「盡貧賤」,既「孤」且「直」的詩人又如何能伸頭呢?於表面的自解中表達了他的控訴和抗議。

由於他長期處於社會的下層,由於他在仕途上的坎坷遭遇,所以他的詩歌能真切反映下層人民的悲哀和不幸,如《代東武吟》寫一位少壯從軍的「寒鄉士」,在軍中身經百戰、九死一生,然而屢建功勛卻一無封賞,「時事一朝異,孤績誰復論?少壯辭家去,窮老還入門。腰鐮刈葵藿,倚杖牧雞豚。昔如韝上鷹,今似檻中猿。徒結千載恨,空負百年怨」。這位從軍寒士的一生是社會不公的生動寫照。《擬行路難》之十三寫一個「辭家從軍僑」的遊子,在「春禽喈喈旦暮鳴」的時節深切凄苦的思鄉之情:「流浪漸冉經三齡,忽有白髮素髭生。今暮臨水拔已盡,明日對鏡復已盈。但恐羈死為鬼客,客思寄滅生空精。」

鮑照的樂府詩表現了廣闊的生活畫面,如《代白頭吟》寫棄婦的不幸命運:「直如朱絲繩,清如玉壺冰。何慚宿昔意,猜恨坐相仍。人情賤恩舊,世議逐衰興。毫髮一為瑕,丘山不可勝。食苗實碩鼠,玷白信蒼蠅。鳧鵠遠成美,薪芻前見陵。」又如《代出自薊北門行》寫將士誓死報國的熱忱和建功立業的壯志:「簫鼓流漢思,旌甲被胡霜。疾風沖塞起,沙礫自飄揚。馬毛縮如蝟,角弓不可張。時危見臣節,世亂識忠良。投軀報明主,身死為國殤。」

除樂府詩外,鮑照的五言古詩也有很多佳作,尤其是他的擬古詩,在題材和詩風上都與樂府詩相近。《擬古》八首之二自敘其才能與志向:「十五諷詩書,篇翰靡不通。弱冠參多士,飛步游秦宮。側睹君子論,預見古人風。」詩中所塑造的人物形象無疑有詩人的影子,他不過是藉此自抒懷抱。《擬古》之三借幽並遊俠寫報國立功的豪情:「幽並重騎射,少年好馳逐。氈帶佩雙鞬,象弧插雕服。獸肥春草短,飛鞚越平陸……漢虜方未和,邊城屢翻覆。留我一白羽,將以分虎竹。」《擬古》之六寫一位滿身才藝一腔壯志的寒士,不僅志不得伸、才不見用,反而受盡了貪官悍吏的辱罵鞭笞,受盡了繁重賦稅的盤剝:「歲暮井賦訖,程課相追尋。田租送函谷,獸藁輸上林。河渭冰未開,關隴雪正深。笞擊官有罰,呵辱吏見侵。不謂乘軒意,伏櫪還至今。」這首詩既揭露了統治者對人民敲骨吸髓的虐政,也反映了孤門寒族子弟的凄涼處境。「不謂乘軒意,伏櫪還至今」,不也正是詩人自己一生的寫照嗎?

鮑照五古詩中還有一些模山范水之作,鍾嶸說鮑詩「貴尚巧似」(《詩品》卷中),可見他寫景狀物能力很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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