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從「元嘉體」到「永明體」 第一節 謝靈運與山水詩的興起

元嘉以前,已有不少描寫山水的片段進入詩中,如西晉元康前後的招隱詩,永嘉前後的遊仙詩,又如魏晉以來的宴遊詩和行旅詩,都不乏亮眼的描寫山水的名句,郭璞佚詩中的斷句「林無靜樹,川無停流」,就曾令阮孚覺得「神超形越」(《世說新語·文學》),甚至玄言詩人偶爾也會寫出生動的寫景名句,但從整體上講山水並未作為一種審美的對象——在先秦兩漢的詩歌中山水只是一種背景陪襯,在魏晉詩人那裡山水又只是一種悟道的工具。

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中說:「江左篇制,溺乎玄風……宋初文詠,體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山水詩是緊承玄言詩產生的,玄言詩與山水詩有非常密切的關係。無論是名教與自然的衝突還是名教與自然的統一,「自然」總是被玄學家和玄言詩人置於優先的位置,它既是被清談的對象,也是被推崇的生活境界。「復得返自然」一直是六朝文人強烈的精神渴求,這導致他們親近山水田園,在借山水悟道的同時也增強了他們對山水的審美意識。東晉士人長期處於江南秀麗的山水中,也無形中增強了他們對自然美的敏感,「顧長康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岩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雲興霞蔚。』」「王子敬云:『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世說新語·言語》)殷仲文、謝混等人也為山水詩的創作積累了一定的藝術經驗,招隱詩、遊仙詩、宴遊詩、行旅詩也為後來的山水詩提供了藝術借鑒。

到謝靈運登上詩壇後,山水便成為獨立的審美對象,後人理所當然地尊他為山水詩的鼻祖。

謝靈運(385—433),祖籍陳郡陽夏(今河南省太康縣),出生於會稽始寧(今浙江省上虞縣)。因出生後寄養在錢塘江一家道館裡,十五歲才回建康家中,所以小名客兒,後人又稱他為謝客。謝氏家族為東晉最顯赫的衣冠望族,其代表人物謝安為東晉一代名相,謝靈運的祖父謝玄為淝水之戰的主將。靈運年輕時即襲封康樂公,入宋後依例降爵為侯,世稱謝康樂。謝靈運於義熙年間出任琅琊王司馬德文參軍、撫軍將軍劉毅記室參軍,劉裕曾任其為宋國黃門侍郎。入宋後歷任散騎常侍、太子右衛率,永初三年出為永嘉太守,翌年稱病去職,回始寧別墅優遊山水,元嘉三年復召還京為侍中,因不滿意自己文學侍從的地位,兩年後又失意東歸始寧別墅。元嘉七年會稽太守孟顗奏靈運謀反,他馳赴京城上書辯解,文帝知其見誣不加治罪。翌年出臨川內史,不久又被人所劾而罪徙廣州,第二年在廣州以謀反罪名被殺。

謝靈運為人驕縱恣肆而又放蕩任性,作為「幼便穎悟」「博覽群書」的「烏衣子弟」,「自謂才能宜參權要,既不見知,常懷憤憤」(《宋書》本傳),雖然不得不屈心降志侍奉新朝,可從沒有收斂自己高傲橫恣的作風,更不檢點自己放縱的行為,在朝「多愆禮度」,外任則「驚擾」百姓(同上),最後導致被殺的悲劇性結局。明張溥在《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謝康樂集題辭》中說:「夫謝氏在晉,世居公爵,凌忽一代,無其等匹,何知下伾徒步,乃作天子,客兒比肩等夷,低頭執版,形跡外就,中情實乖……蓋酷禍造於虛聲,怨毒生於異代,以衣冠世族,公侯才子,欲倔強新朝,送齡丘壑,勢誠難之。予所惜者,涕泣非徐廣,隱遁非陶潛,而徘徊去就,自殘形骸。」這既是時代的悲劇,也是他個人性格的悲劇。

靈運以其傑出的文學才華深得族叔謝混的賞識,他對山水細膩的鑒賞能力也深受謝混的影響。另據《水經注·浙江水注》記載,靈運祖父玄在始寧的莊園宏大而又美麗:「右濱長江,左傍連山,平陵修通,澄湖遠鏡。於江曲起樓,樓側悉是桐梓,森聳可愛,居民號為桐亭樓。樓兩面臨江,盡升眺之趣。蘆人漁子,泛濫滿焉。湖中築路,東出趣山,路甚平直。山中有三精舍,高甍凌虛,垂檐帶空,俯眺平林,煙杳在下。」《宋書》本傳也說他在始寧老家的別墅「傍山帶江,盡幽居之美」。這樣的環境使他養成了對山水的愛好,也培養了他對自然美的敏感。他無論是賦閑家居還是任職永嘉、臨川,總要帶僮僕、門生、故舊尋幽探勝,「尋山陟嶺,必造幽峻,岩障千重,莫不備盡。登躡常著木履,上山則去前齒,下山去其後齒」(《宋書》本傳)。

由於他的那些山水詩多是尋幽探奇的產物,這形成了他山水詩在結構上呈現紀游詩的特點:往往先交代遊程及其緣由,再鋪寫遊覽所見的景色,最後抒感慨發議論。如《登江中孤嶼》:

江南倦歷覽,江北曠周旋。

懷新道轉迥,尋異景不延。

亂流趨正絕,孤嶼媚中川。

雲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

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

想像崑山姿,緬邈區中緣。

始信安期術,得盡養生年。

「江南」二句先寫江南江北的遊歷,以「倦」和「曠」表明自己搜奇探勝而一無所獲的失望,為後面孤嶼的勝景先作鋪墊。接下來二句折入「懷新」「尋異」本題。中間六句是全詩的主體部分,正面寫「江中孤嶼」的勝景,江中「亂流」奔趨「孤嶼」,「孤嶼」在川中獨呈秀異,這兒雲日輝映,水天一色,上下一片澄明,詩境既「新」且「異」。結尾四句寫感受發感慨。又如《於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

朝旦發陽崖,景落憩陰峰。

舍舟眺回渚,停策倚茂松。

側徑既窈窕,環洲亦玲瓏。

俯視喬木杪,仰聆大壑淙。

石橫水分流,林密蹊絕蹤。

解作竟何感,升長皆丰容。

初篁苞綠籜,新蒲含紫茸。

海鷗戲春岸,天雞弄和風。

撫化心無厭,覽物眷彌重。

不惜去人遠,但恨莫與同。

孤游非情嘆,賞廢理誰通?

此詩是詩人元嘉二年(425)辭官後家居始寧所作,詩題中的南山在浙江嵊縣西北石門山一帶,為謝靈運新的卜居之地,北山指今浙江上虞東山一帶,即始寧靈運祖父留下的莊園別墅。前四句先點清題面,交代遊歷的時間、出發的地點、遊覽的路線。接著再寫停策倚松時「俯視」「仰聆」的所聞所見,徑則深邃窈窕,洲則玲瓏清幽;水因石礙而分流,蹊因林密而絕蹤,詩中的景緻是詩人探尋之所見。湖邊的嫩竹披著新裝,湖中的嫩蒲包著紫茸,海鷗嬉戲於岸邊,天雞輕舞於風中,竹、蒲、鷗、雞各呈妍獻技,春天的湖畔到處呈現出勃勃生機。最後四句寫「瞻眺」的感想,美景仍然不能化解詩人那份孤寂的心緒。

由於他的山水詩在結構上有紀游詩的特點,所以他詩中的景象常常是一種動態的流程,這些景象在時間和空間中不斷地變換,而很少表現為一種靜態的畫面。如《石壁精舍還湖中作》:

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

清暉能娛人,遊子憺忘歸。

出穀日尚早,入舟陽已微。

林壑斂暝色,雲霞收夕霏。

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

披拂趨南徑,愉悅偃東扉。

慮澹物自輕,意愜理無違。

寄言攝生客,試用此道推。

此詩寫景分為前後兩截,詩中「出谷」「入舟」二句表明時間與空間的切換,前四句寫石壁所見的朝景,「林壑」六句寫湖中所見的晚景。清人陳祚明對這首詩倍加稱讚:「『清暉』二語所謂一往情深,情深則句自妙,不須烹琢灑如而吐妙極自然。『出谷』以下寫景生動,『暝色』『夕霏』既會虛景,『映蔚』『因依』亦收遠目。公筆端無一語實,無一語滯,若此『慮澹』二句煉意法,理語圓好。」(《采菽堂古詩選》)

謝靈運永嘉之後的山水詩在結構上開始打破紀游詩的格局,章法既緊湊又跌宕,《游南亭》是其代表作:

時竟夕澄霽,雲歸日西馳。

密林含余清,遠峰隱半規。

久痗昏墊苦,旅館眺郊歧。

澤蘭漸被徑,芙蓉始發池。

未厭青春好,已睹朱明移。

戚戚感物嘆,星星白髮垂。

藥餌情所止,衰疾忽在斯。

逝將候秋水,息景偃舊崖。

我志誰與亮,賞心惟良知。

詩人一提筆便寫春晚雨霽景象,前兩句勾勒出極富動感的時空背景,「時竟」「夕澄霽」和「雲歸」「日西馳」,每一句都含兩個層次,晚春黃昏雨過天晴,白雲東飛夕陽西下,眼前一派澄凈開闊的景象。近處密林散發出雨後的清新涼爽,遠處夕陽若隱若現,「含余清」承首句「夕澄霽」,「隱半規」承次句「日西馳」,「起四句分承法密」(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久痗」二句再用逆筆補寫觀賞者謫宦羈旅又逢久雨的沉悶心境。這兩句在結構上是承上啟下:「久痗昏墊苦」交代了前後的景象為苦悶中所見,「旅館眺郊歧」又逗出了後四句郊歧之景。澤畔的蘭草漸漸覆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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