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陶淵明的生命境界與詩歌成就 第三節 陶淵明詩歌的藝術成就

作為我國古代的詩壇大家,陶淵明創造了一種不可企及的藝術典範,其詩風、詩語固然是「獨超眾類」(蕭統《陶淵明集序》),其詩情、詩境也同樣令人耳目一新。

陶淵明詩風詩語的最大特徵是「自然」,這已成為古今詩人和詩論家的共識,前人對此也多有評論,清朱庭珍在《筱園詩話》中說:「陶詩獨絕千古,在『自然』二字。」早在宋代的楊時就說:「陶淵明詩所不可及者,沖澹深粹,出於自然。若曾用力學,然後知淵明詩非著力之所能成。」( 《龜山先生語錄》卷一)宋葉夢得在《玉澗雜書》中也說:「詩本觸物寓興,吟詠情性,但能輸寫胸中所欲言,無有不佳。而世多役於組織雕鏤,故語言雖工,而淡然無味……直是傾倒所有,備書於手,初不自知為語言文字也,此其所以不可及。」明人的論述更為透徹深入:「晉宋間詩,以俳偶雕刻為工;靖節則真率自然,傾倒所有,當時人初不知尚也。」「靖節詩直寫己懷,自然成文。」(許學夷《詩源辯體》)

陶淵明自然詩風的形成包括兩個方面:情感的真率與語言的自然。

先看陶淵明詩情的特徵。陶淵明為人「質性自然」,他從不願「矯厲」自己的個性,更不會掩飾自己的情感,讀其詩有如面聆謦欬,其喜怒哀樂,其追求好惡,其痛苦失望,其悠然超曠,毫無遮掩、毫無保留地向人們盡情傾吐,恰如前人所說的那樣「直是傾倒所有」,真箇是心地透亮肝膽照人。有時他向我們表白事業無成的煩惱,有時又向我們吐露自己對死亡的恐懼,如《雜詩》:

榮華難久居,盛衰不可量。

昔為三春蕖,今作秋蓮房。

嚴霜結野草,枯悴未遽央。

日月還復周,我去不再陽。

眷眷往昔時,憶此斷人腸。

——《雜詩》其三

昔聞長者言,掩耳每不喜;

奈何五十年,忽已親此事。

求我盛年歡,一毫無復意;

去去轉欲遠,此生豈再值!

傾家持作樂,竟此歲月駛。

有子不留金,何用身後置。

——《雜詩》其六

眼見芙蓉長成了蓮房,嫩芽變成了枯草,詩人不禁產生了「我去不再陽」的惶恐;面對「求我盛年歡,一毫無復意」的老境,詩人竟然決定以「傾家持作樂,竟此歲月駛」的方法來打發餘生。既不假裝豁達,也不故作崇高,心中所想便是筆下所言。我們再來看看他在臨死前對生死的體驗: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

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

魂氣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

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

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

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

——《擬輓歌辭三首》其一

生前的得失與身後的榮辱,閉上眼睛便一概不知不覺,人們活著時對財富聲色的追逐,對是非名利的計較,現在看起來不是非常可笑的嗎?「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他在人生的「邊緣狀態」是如此清醒、如此坦然,「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對生一無牽掛,於死也毫不恐懼,唯一的遺憾只是「在世時」「飲酒不得足」,這是生命的大智慧、大幽默,詩人無形中自然展露出他那灑落曠達的人生境界。

真率的情感必須通過自然的語言表達出來,晉宋之際詩歌語言「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陶詩的語言卻毫無「著力」而「自然成文」,這與他創作時不帶任何功利目的有關。他在《五柳先生傳》中稱:「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飲酒二十首·序》也說:「顧影獨盡,忽焉復醉。既醉之後,輒題數句自娛。」他寫詩既不是為了獲得社會地位,也不想用它來博得世人的掌聲,只是一吐自己胸中的真情,所以他寫詩全不在乎世人的毀譽,毫不顧忌當時通行的語言模式,毫不看重鋪金疊繡的典麗新聲,當他回歸到大自然的同時,他也將詩歌語言帶回到了日常的自然狀態。陶淵明詩歌語言的「自然」表現在哪些方面呢?

「自然」本來就是一個很有彈性的概念,在自然與非自然之間沒有一條明顯的界限,而且也不存在一個劃一的標準。詩歌語言的「自然」是相對於日常口語而言呢,還是相對於詩歌語言自身而言?司空圖在《詩品》中雖然列有《自然》一品,但仍然只能給人一種模糊的有關「自然」的形象。為了不像古人那樣泛泛地說陶詩語言「妙合自然」(朱庭珍《筱園詩話》),我們先限定一下這裡所說的「自然」的內涵:從詩人創作過程看,「自然」就是不刻意地拼湊獺祭,來自天然的「真與」,而非人為的「強得」;從讀者的審美感受來看,「自然」就是泯滅了任何針線痕迹,給人的感受就像花開花落那樣自然而然;從詩歌語言本身來看,「自然」就是指詩歌的句法、節奏接近於日常口語,沒有人為地顛倒正常語序,結句清通而又順暢。

這裡我們主要從陶淵明詩歌語言本身來把握其「自然」的特質。先來看看他詩歌語言的句法形式,如《飲酒》之五:「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朱自清先生稱這四句「是從前詩里不曾有過的句法」,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句法呢?朱先生說它們用的是「散文化的筆調,卻能不像『道德論』而合乎自然」(《陶詩的深度》)。我們不妨深入地剖析一下陶詩的句式,「結廬在人境」五字中有一個虛詞「在」,由於抒情詩常常省略了潛在的主語,即抒情詩人自身——「我」,所以這五字句中的語言成分相當完整:潛在的主語和謂語、賓語、狀語都有,而且這幾種語言成分在詩句中的排列順序也符合日常的語言習慣。下一句「而無車馬喧」中「而」也是一個虛字,是一個轉折連詞。表示「無車馬喧」是與上句原因相反的結果。細讀這兩句才發現,原來它們是一個轉折複句,將它們復原後的完整句式是:「雖然我把房子建在擾攘的人境,卻聽不見車馬的喧囂。」「結廬在人境」怎麼會沒有車馬的喧囂呢?第二句解開了第一句造成的懸念,可是它本身更刺激了讀者的好奇,這樣就逗出了三、四句:「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君」和「爾」都是指示代詞,「何」和「自」在這裡都是副詞,十個字中有四個虛字。「君」指詩人自己,「爾」指上兩句所說的那種現象,它把一、二句和三、四句緊緊擰成了一體。細讀才知道這兩句也是一個省略了連詞「假如……那麼」的假設複句,將它們翻譯成現代白話的大意是:「假如有人問我,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呢?那我將回答他說,『心遠地自偏』。」用兩個複句作為詩的開端,在古代詩歌中實屬罕見,除了每句都固定為五字沒有突破五言古詩的格式外,它們全是地地道道的散文句法。這首詩結尾兩句「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無論是虛詞的運用還是詞序的排列,也同樣是不折不扣的散文句式,甚至它們的句法和語調也都是口語的。前人曾說陶淵明的詩歌語言「初若散緩不收,反覆觀之,乃得其奇處」(范溫《潛溪詩眼》),實在是精到之評。複句和單句的散文句法帶來了詩歌情調上的鬆弛紆緩,隨便自然,恰到好處地表現了詩人蕭散恬淡和悠然自得的情懷。

不僅這一首詩如此,陶淵明詩歌語言中散文的句式比比皆是,他真正把詩歌語言帶回到了自然質樸的日常用法,如:

既來孰不去,人理固有終。

——《五月旦作和戴主簿》

從古皆有沒,念之中心焦。

何以稱我情,濁酒且自陶。

——《己酉歲九月九日》

正爾不能得,哀哉亦可傷!

人皆盡獲宜,拙生失其方;

理也可奈何,且為陶一觴。

——《雜詩》其八

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

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

……

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

但願常如此,躬耕非所嘆。

——《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

念之動中懷,及辰為茲游。

——《游斜川》

飢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

——《乞食》

這些詩句都可以說「是從前詩里不曾有過的句法」,詩句中一個突出的特點是大量連詞、代詞、助詞、語氣詞等虛詞的運用。這一方面使得陶淵明詩歌語言意象疏朗而語意沖淡,另一方面又使其詩句與詩句之間的聯繫更為緊密,因為連詞、代詞等虛詞取消了詩句自身在意義上的獨立性,每一個詩句都不能傾訴一個完整的語意,必須讓每一個句子不斷流向下一句,由此而形成一個緊密的意蘊鏈,每一詩句只能在這條意蘊鏈中構成關聯義。這就賦予陶淵明詩歌這樣一種特點:它的語言功能在於創造一個渾融和諧的意境,而不是以精巧亮眼的奇字巧句取勝,語言因此而渾厚自然,不可句摘。錢鍾書先生早已有見於此:「唐以前惟陶淵明通文於詩,稍引厥緒,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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