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建安風骨與正始之音 第三節 阮籍與正始詩歌

正始時期有兩大文人群體,即所謂「正始名士」和「竹林名士」。前者的代表人物是何晏、王弼,他們主要長於哲學思辨,在哲學史上開創了玄學的新時代,至於他們的詩歌創作卻不值得稱道,劉勰就毫不客氣地說「正始明道,詩雜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淺」(《文心雕龍·明詩》),王弼、何晏等人或者完全沒有留下詩篇,或者根本就沒有創作過詩歌。「竹林名士」包括阮籍、嵇康、山濤、王戎、向秀、阮咸、劉伶七人,其中阮籍和嵇康的詩歌成就最高,劉勰同一文中接著說:「唯嵇志清峻,阮旨遙深,故能標焉。」阮籍是正始詩壇上當之無愧的主帥,其次嵇康也寫了不少優秀的詩篇,不過嵇康精神活動側重於「思」而不是「詩」,其理論貢獻與散文成就都在他的詩歌之上。

正始時期曹魏政權轉向衰微,從高平陵之變司馬氏集團控制朝政,到司馬師、司馬昭相繼執政,並最後取曹魏而代之的這十幾年間,一直伴隨著政治恐怖和血腥殺戮,僅高平陵之變這一次的殺戮就使天下「名士減半」(《三國志·魏書·王凌傳》注引《漢晉春秋》),擁護曹魏政權而不與司馬氏合作的名士,如夏侯玄、毌丘儉、諸葛誕和嵇康等,幾年後又相繼遭到殺害。士人在這種殺機四伏的環境中,時時「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許多人有一種「終身履薄冰」的惶恐(阮籍《詠懷》其三十三)。面對司馬氏時代的來臨,士人們根據各自不同的政治背景和價值理想迅速分化:或投靠司馬氏賣身求榮,或酣飲沉醉故作曠達以全身遠禍,或保持人格尊嚴不與司馬氏集團合作。不同的立場選擇也就決定了不同的命運:有人高升,如山濤;有人沉淪,如阮籍;有人被殺,如嵇康。

司馬氏集團以冷酷殘忍的手段篡奪政權,為了掩蓋這種不忠不義的行為,為了給篡位製造輿論和進行粉飾,他們又竭力提倡禮法推崇名教,這樣就造成社會上層的道德虛偽。名教與自然的學理爭辯背後隱藏著政治權力的爭奪。士人們並不想攪進政治的旋渦,當何晏等人以《老子》為根基的玄學在政治實踐中陷入困境時,「以莊周為模則」的竹林名士聚集於河內山陽(《三國志·魏書·王粲傳》附),隨著玄學的根基由老子轉向莊子,玄學家們關注的重心也由國家的無為而治轉向了個體的精神自由。與建安時期文人內在於曹魏政權不同,正始時期大部分文人與司馬氏集團疏離或對抗,因而在阮、嵇的詩歌中很難聽到建功立業的豪邁歌唱,很難感受到奮發進取的樂觀精神。他們常常抒寫超世絕群的理想,表現遺世獨立的人格,而憂生之嗟與憤世之嘆更是此時詩歌常見的主題,不僅阮籍詩中「頗多感慨之詞」(鍾嶸《詩品·晉步兵阮籍》),嵇康「集中諸篇」也同樣「多抒感憤」(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八)。另外,由於玄學的興盛,阮、嵇等人既是詩人也是玄學家,玄學已成了他們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此時詩歌便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哲理化的趨向,「思」常伴隨著「詩」,詩中有深微的體驗,也有深刻的思考。這樣,正始詩歌在六朝詩歌中別具風味,阮籍、嵇康等人的詩歌被後人稱為「正始體」(嚴羽《滄浪詩話·詩體》)。

阮籍(210—263),字嗣宗,陳留尉氏(今河南省尉氏縣)人,父阮瑀為建安七子之一。生長於建安那個慷慨激昂的時代,「籍本有濟世志」,史載「籍容貌瑰傑,志氣宏放」,「嘗登廣武,觀楚、漢戰處,嘆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登武牢山,望京邑而嘆,於是賦《豪傑詩》」(《晉書·阮籍傳》)。他青少年時期就立志遠大,並十分注重砥礪自己的品行和培養自己的才能:「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詩書。被褐懷珠玉,顏閔相與期。」(《詠懷》十五)「少年學擊劍,妙伎過曲城。英風截雲霓,超世發奇聲。」(《詠懷》六十一)因身處「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阮籍是魏晉之間一顆痛苦的靈魂,「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 (《晉書·阮籍傳》)。阮籍的性格原本就很複雜,一方面他是時人眼中「至慎」的典範,另一方面史書又說他疾惡如仇;一方面「志氣宏放」「有濟世志」,另一方面又「傲然獨得」「不與世事」。這養成了他雙重的人格理想,既想成為儒家所崇尚的理想人物,積極承擔社會責任以立功揚名,鄙棄莊子逍遙放曠的人生態度,「泰山成砥礪,黃河為裳帶。視彼莊周子,榮枯何足賴。捐身棄中野,烏鳶作患害。豈若雄傑士,功名從此大」(《詠懷》三十八),同時又嚮往莊子逍遙塵外的人生境界,「與造物同體,天地並生,逍遙浮世,與道俱成」(《大人先生傳》),認為汲汲乎富貴奔走於權門,「豈若遺世物,登明遂飄颻」(《詠懷》八十一)。

這樣他的代表作《詠懷》八十二首所抒寫的情感內容也非常複雜,是他對時代與人生體驗、感悟和沉思的結晶,憂生和諷世是《詠懷》的兩大主題。顏延之說:「嗣宗身仕亂朝,常恐罹謗遇禍,因茲發詠,故每有憂生之嗟,雖志在刺譏,而文多隱避。」(《文選》卷二十三李善注引)

「憂生」之作幾乎佔了《詠懷》詩的半數以上,其中有的寫政治迫害的哀傷,有的寫面對現實的恐懼,如:

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

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

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

驅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

凝霜被野草,歲暮亦云已。

——《詠懷》其三

徘徊蓬池上,還顧望大梁。

綠水揚洪波,曠野莽茫茫。

走獸交橫馳,飛鳥相隨翔。

是時鶉火中,日月正相望。

朔風厲嚴寒,陰氣下微霜。

羈旅無儔匹,俯仰懷哀傷。

小人計其功,君子道其常。

豈惜終憔悴,詠言著斯章。

——《詠懷》其十六

時令正值「朔風」「陰氣」,四野是一片草木零落,繁華憔悴、凝霜被野的時候又恰逢洪波滔天,禽獸在茫茫曠野中飛馳,無處不陰森恐怖、動蕩不寧,詩人描寫這些景象到底喻指什麼雖不能一一坐實,但從「驅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以及「走獸交橫馳」「朔風厲嚴寒」等語看,詩中的人生感傷和身心「憔悴」可能都與他「身仕亂朝」的處境有關。由此我們能理解詩人大醉六十日逃避與司馬氏聯姻的苦衷,也能體諒他被迫為司馬氏寫勸進表的無奈。

從《古詩十九首》到建安詩人,都留下了許多感嘆時光流逝和人生無常的詩篇,而超越生死的途徑不外乎兩條:或是拚命享樂以揮霍人生,如「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或是建功立業以求不朽,如「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與之相應,有的詩歌放縱低沉,有的詩歌高亢壯烈。放縱也好,壯烈也罷,二者都找到了各自解脫生死的方式,而阮籍詩中人生短暫的喟嘆又與社會迫害的恐懼連在一起,他不僅要超越生死的生理限度,還得躲避社會上人為的陷阱,「天網彌四野,六翮掩不舒。隨波紛綸客,泛泛若浮鳧。生命無期度,朝夕有不虞」(《詠懷》四十一),他既憂慮「朝陽不再盛,白日忽西幽」(《詠懷》三十二),時常「咄嗟行至老」(《詠懷》七十七),也擔心「世務何繽紛,人道苦不遑」(《詠懷》三十五),「險路多疑惑,明珠未可干」(《詠懷》六十九),對他來說,「人道」甚至比「天道」更加可怕,「憂生」與「憂世」緊密相關,這使他的生死之嗟更多了一層凄愴的情調:

一日復一夕,一夕復一朝。

顏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

胸中懷湯火,變化故相招。

萬事無窮極,知謀苦不饒。

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

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

——《詠懷》其三十三

一日復一朝,一昏復一晨。

容色改平常,精神自飄淪。

臨觴多哀楚,思我故時人。

對酒不能言,凄愴懷酸辛。

願耕東皋陽,誰與守其真?

愁苦在一時,高行傷微身。

曲直何所為?龍蛇為我鄰。

——《詠懷》其三十四

兩首詩起筆都連用四個「一」字,節奏急促跳蕩,顯示了詩人內在情緒的緊張煩躁。「知謀苦不饒」流露了他無計挽頹年的絕望,「凄愴懷酸辛」表現了他對現實的痛苦感受,「胸中懷湯火」則反映了他靈魂所受的煎熬,「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更流露了他內心的惶惶不安,這種不安、絕望和痛苦,既是對個人生死的體驗,也是他畏世懼禍的結果。

阮詩的另一重要主題是「諷世」,即前人所說的《詠懷》「志在刺譏」。這些諷世之作大都寫得撲朔迷離,很難指實詩中所譏刺的人事,只有少數作品才點明了所諷的對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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