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南宋的格律詞派與晚期的詩歌走向 第五節 元好問的詩論與詩詞創作

闡述兩宋詩詞史當然不能不講遼、金統治地區的詩詞,講金政權統治地區的詩詞,自然不能不講金朝著名詩人元好問,現將他附在宋代文學詩詞史之末來論述。

元好問(1190—1257),字裕之,號遺山,忻州秀容(今山西忻州市)人。他是北魏鮮卑拓跋氏後裔,生於世代官宦之家,官至尚書左司員外郎、知制誥。元好問為金代最傑出的詩人和詩論家,生前就被譽為「北方文雄」。他作詩可謂家學淵源,生父元德明被同輩贊為「詩句妙九州」,其兄元好古也以能詩見稱於世,他本人七歲就能吟出佳句,被當時名士王湯臣目為「神童」。他在《陶然集詩序》中說:「果以詩為專門之學,求追配古人,欲不死生於詩,其可已乎!」 他一生對詩用力最多,也以詩成就最大。臨死前特地叮囑門人說,自己墓碑上只書「詩人元遺山之墓」「足矣」。

我們還得先從元好問的詩論談起,這樣會更易於理解他的詩歌。他在《答聰上人書》中自述說:「學古詩一言半辭傳在人口,遂以為專門之業,今四十年矣。見之之多,積之之久,揮毫落筆,自鑄偉詞,以驚動海內則未能;至於量體裁,審音節,權利病,證真贗,考古今詩人之變,有戇直而無姑息,雖古人復生,未敢多讓。」可見,就像對自己的詩歌十分自負一樣,他對自己的詩論同樣十分自負,甚至更加自負。元好問詩論的代表作是《論詩三十首》,他有感於當時詩壇上「風雅久不作,日覺元氣死」(《別李周卿》)的衰敝,《論詩三十首》第一首就揭櫫自己論詩的目的:

漢謠魏什久紛紜,正體無人與細論。

誰是詩中疏鑿手?暫教涇渭各清渾。

這與杜甫「別裁偽體親風雅」是同一目的,詩中的「正體」是與「偽體」相對而言的。劉勰也多次提到後世「文體解散」,由於文人好奇導致文體「訛而新」,因而就形成了詩中的「偽體」。元好問以「詩中疏鑿手」自命,從「漢謠魏什」上溯《詩經》之源,以詩歌重新恢複「風雅」傳統,使「正體」與「偽體」涇渭分明。中國古代詩學中一直有「辨體」的傳統,明代許學夷還有《詩源辯體》的名著,元結便是這一傳統中重要的一環。

就詩歌理想而言,元好問推崇雄健豪邁的英雄氣概,崇尚慷慨悲壯的建安風骨,嚮往「天蒼蒼,野茫茫」的遼闊境界,輕視「無力薔薇卧晚枝」式的「女郎詩」,鄙薄齊梁綺靡艷俗、柔弱無骨的詩風:

曹劉坐嘯虎生風,四海無人角兩雄。

可惜并州劉越石,不教橫槊建安中。

——其二

慷慨歌謠絕不傳,穹廬一曲本天然。

中州萬古英雄氣,也到陰山敕勒川。

——其七

沈宋橫馳翰墨場,風流初不廢齊梁。

論功若准平吳例,合著黃金鑄子昂。

——其八

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卧曉枝。

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

——其二十四

與其將這種詩學理想歸結為他鮮卑族血緣,歸結為他生長生活於幽並的民風,還不如歸結為是對「中州萬古英雄氣」的發揚光大。高揚建安風骨和鄙棄齊梁綺靡,地不分南北,時不分古今,是長期積澱而成的審美取向,既不是元好問創之於前,也不會是由他斷之於後,但他將此提煉得更為集中和醒目,也表述得更為生動和形象。

元好問在詩風上肯定「豪華落盡見真淳」,在詩語上喜歡「一語天然萬古新」,在創作方法上認為「閉門覓句」是枉費精神。他主張寫人生要有自己的獨特體驗,寫自然要自己親身所見,「眼處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總非真。畫圖臨出秦川景,親到長安有幾人?」(《論詩三十首》其十一)

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

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淵明是晉人。

——其四

古雅難將子美親,精純全失義山真。

論詩寧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裡人。

——其二十八

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

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

——其二十九

當然,主要還是由其詩使元好問流芳萬世,清刊《元遺山先生全集》收詩一千三百八十餘首、詞三百八十餘首。無論是他的出身家世,還是他的才華遭際,都讓元好問不得不陷入金代的政治漩渦,因而他對國家興亡與民生疾苦,不是置身事外的道義同情,更不是隔岸觀火的冷淡麻木,而是感同身受地牽掛、痛苦、悲泣,並把金代的滅亡和元軍的殘暴,放在巨大的時空背景中來審視、反思和表現,所以這類詩歌有深層的反省,有濃烈的激情,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如名作《岐陽三首》:

突騎連營鳥不飛,北風浩浩發陰機。

三秦形勝無今古,千里傳聞果是非。

偃蹇鯨鯢人海涸,分明蛇犬鐵山圍。

窮途老阮無奇策,空望岐陽淚滿衣。

百二關河草不橫,十年戎馬暗秦京。

岐陽西望無來信,隴水東流聞哭聲。

野蔓有情縈戰骨,殘陽何意照空城!

從誰細向蒼蒼問,爭遣蚩尤作五兵?

眈眈九虎護秦關,懦楚孱齊機上看。

禹貢土田推陸海,漢家封徼盡天山。

北風獵獵悲笳發,渭水瀟瀟戰骨寒。

三十六峰長劍在,倚天仙掌惜空閑。

寫作《岐陽三首》時,詩人正身處河南南陽,而他關注的戰事發生在岐陽(今陝西鳳翔一帶)。金國由當年的強盛到如今的衰敗,他目睹金朝統治者的腐朽無能、金朝將帥的貪生怕死,更目睹了蒙古軍的冷血殘暴、岐陽百姓的血淚慘象,預感到岐陽的淪陷和國家的滅亡迫在眉睫。詩人眼睜睜看著這一切卻無力回天,「偃蹇鯨鯢人海涸,分明蛇犬鐵山圍」,岐陽形勢是多麼緊迫和危急;「野蔓有情縈戰骨,殘陽何意照空城」,當時的戰況是多麼血腥;「窮途老阮無奇策,空望岐陽淚滿衣」,詩人內心又是多麼絕望和沉痛。這一切慘劇就發生在今古相同的「三秦形勝」之地,發生在當年「漢家封徼」之中,然而,「三十六峰」的「長劍」仍在,「倚天」的「仙掌」卻已「空閑」。這是在悲嘆,也是在反思。

再如他的另一組代表作《壬辰十二月車駕東狩後即事五首》:

慘澹龍蛇日鬥爭,干戈直欲盡生靈。

高原水出山河改,戰地風來草木腥。

精衛有冤填瀚海,包胥無淚哭秦庭。

并州豪傑知誰在?莫擬分軍下井陘。

——其二

鬱郁圍城度兩年,愁腸飢火日相煎。

焦頭無客知移突,曳足何人與共船。

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元有地行仙。

西南三月音書絕,落日孤雲望眼穿。

——其三

萬里荊襄入戰塵,汴州門外即荊榛。

蛟龍豈是池中物?蟣虱空悲地上臣。

喬木他年懷故國,野煙何處望行人?

秋風不用吹華髮,滄海橫流要此身。

——其四

金哀宗開興元年(1232,即詩題「壬辰」年)蒙古軍圍困汴京,金哀宗被迫率兵東征。時元好問任左司都事,「壬辰」五首就是作於此時的圍城中。「鬱郁圍城度兩年,愁腸飢火日相煎」,正是被圍京城食盡糧絕的寫照。詩中有對蒙古軍暴行的控訴,如「慘澹龍蛇日鬥爭,干戈直欲盡生靈」;有對金朝君臣醉生夢死的揭露,如「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元有地行仙」;也有對即將滅亡的金王朝的依戀,如「喬木他年懷故國,野煙何處望行人」;當然寫得最多的還是對生靈白骨的悲憫,還有對自己歷史擔當的自覺,如「秋風不用吹華髮,滄海橫流要此身」。這五首組詩是詩人用血淚凝成的,以其情感的凝重濃烈,像「史詩」一樣震撼了一代代讀者。

元好問即使寫戰爭的慘敗,詩境仍然宏闊而悲壯,如第四首以「萬里荊襄入戰塵」發端,以「滄海橫流要此身」結尾,空間上籠罩萬里,時間上俯視百代,以如椽巨筆寫歷史的悲劇,堪稱詩家中的「大手筆」。

由於元好問豐富的想像,加之他那深厚的學養,哪怕那些表現眼前時事的詩歌,也從來不是「就事論事」,而是具有巨大的時空結構,具有巨大的歷史深度與廣度。如《岐陽三首》中「禹貢土田推陸海,漢家封徼盡天山」,將遙遠的歷史與遼闊的空間有機統一在一起;「三十六峰長劍在,倚天仙掌惜空閑」,沒有奇特的妙想就不可能有如此佳句。

《金史》本傳稱其詩歌語言「奇崛而絕雕劌,巧縟而謝綺麗」,「奇崛」是確評,「巧縟」則未必。如「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元有地行仙。西南三月音書絕,落日孤雲望眼穿」,有奇氣而不生拗,有頓挫卻又如瓶瀉水,尚高華而絕不「巧縟」。「巧縟」僅見於他的部分山水詩,如《杏花雜詩十三首》其五:「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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