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陸遊與「中興詩人」 第二節 陸遊的詩歌創作

陸遊是一位創造力驚人的詩人,他在《小飲梅花下作》中稱「六十年間萬首詩」,八十五卷《劍南詩稿》存詩九千三百多首,一卷《放翁詞》存詞一百三十多首。在這卷帙浩瀚的詩歌中,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像一根主線貫穿始終,對金用兵的撕心裂肝的呼號,對賣國賊義正詞嚴的聲討,對朝廷屈膝求和的憤怒指責,對南北分裂的痛苦焦灼,對祖國統一的殷切期望,是放翁詩最「不可磨處,集中有此,如屋有柱,如人有骨」(紀昀《瀛奎律髓刊誤》)。

金人的侵略給黃河兩岸的人民帶來巨大的災難,陸遊是這一幕民族慘劇的歷史見證人。侵略者蹂躪淪陷區人民自不必說——「趙魏胡塵千丈黃,遺民膏血飽豺狼」(《題海首座俠客像》),就是趙宋王朝統治下的人民也受盡了金人的欺凌盤剝:「中原昔喪亂,豺虎厭人肉。輦金輸虜庭,耳目久習熟。不知貪殘性,搏噬何日足!至今磊落人,淚盡以血續。」(《聞虜亂次前輩韻》)他用詩歌來抒寫黃河兩岸人民的心聲,集中表現了全民族的意志,如《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二首》其二:

三萬里河東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

萬里滔滔的江河與高聳入雲的山嶽,勤勞智慧的人民與光輝燦爛的文化,面對這些血肉相連的同胞與美麗如畫的江山,任何一個有血性的人怎能容忍骨肉分離、山河破碎?怎能容忍侵略者繼續恣意踐踏和瘋狂宰割?難怪陸遊有那麼多的「憤」要抒寫了: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

《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書憤》

白髮蕭蕭卧澤中,只憑天地鑒孤忠。

厄窮蘇武餐氈久,憂憤張巡嚼齒空。

細雨春蕪上林苑,頹垣夜月洛陽宮。

壯心未與年俱老,死去猶能作鬼雄。

——《書憤二首》其一

鏡里流年兩鬢殘,寸心自許尚如丹。

衰遲罷試戎衣窄,悲憤猶爭寶劍寒。

遠戍十年臨的博,壯圖萬里戰皋蘭。

關河自古無窮事,誰料如今袖手看。

——《書憤二首》其二

這三首《書憤》詩分別寫於六十二歲和七十三歲時,老來他追懷鐵馬秋風的往事仍然那麼豪邁,環顧眼前「白髮蕭蕭卧澤中」的現實又不禁辛酸,想起淪陷於敵的故國宮殿林苑更是心情沉痛。可是,詩中的情感不管是高昂還是鬱悶,不管是回首往昔還是展望未來,陸遊對祖國命運的關切一以貫之,雖然看到「鏡中衰鬢已先斑」,「鏡里流年兩鬢殘」,但他仍然「壯心未與年俱老」,仍然「寸心自許尚如丹」,對民族的「孤忠」昭昭可鑒,「死去猶能作鬼雄」的忠勇使人落淚,「憂憤張巡嚼齒空」的剛毅讓人欽仰。愛國主義精神已經內化為他的一種存在本質,自然也就洋溢於他的整個創作中。他看到一把寶劍就起殺敵之念(《寶劍吟》),看到草書就幻想為國家「萬里煙塵清」(《題醉中所作草書卷後》),觀賞牡丹就引起了「故都」之思(《賞山園牡丹有感》);民族的分裂使他春天的遊興變成掃興(《春日雜興》),朝廷的怯懦苟安使他登賞心亭時卻深感痛心(《登賞心亭》);白天意識清醒時盼望能盡驅胡虜,夜晚夢中也想著盡復「漢唐故地」:

天寶胡兵陷兩京,北庭安西無漢營。

五百年間置不問,聖主下詔初親征。

熊羆百萬從鑾駕,故地不勞傳檄下。

築城絕塞進新圖,排仗行宮宣大赦。

岡巒極目漢山川,文書初用淳熙年。

駕前六軍錯錦繡,秋風鼓角聲滿天。

苜蓿峰前盡亭障,平安火在交河上。

涼州女兒滿高樓,梳頭已學京都樣。

——《五月十一日夜且半,夢從大駕親征,盡復漢唐故地》

此詩寫於孝宗淳熙七年(1180),時陸遊五十六歲,已從偏遠荒涼的福建建安調往靠近京師的撫州,個人的處境的確較從前有所改善,但他的情緒總是壓抑低落,因為詩人從未耿耿於自己的升降沉浮,他牽腸掛肚的始終是恢複中原的宏圖大業。現實中南宋對金的戰爭多以割地求和告終,殺敵復國的崇高理想只是在夢中才能實現。陸遊這首記夢詩是對現實失望的一種補償,也表達了全民族朝思暮想收復失地的心聲。現實屢多失望,夢想便成奇葩。當他從凱歌高奏的夢中醒來時,眼前的一切更叫他痛心:

蜀棧秦關歲月遒,今年乘興卻東遊。

全家穩下黃牛峽,半醉來尋白鷺洲。

黯黯江雲瓜步雨,蕭蕭木葉石城秋。

孤臣老抱憂時意,欲請遷都涕已流。

——《登賞心亭》

靖康之恥後,「掃胡塵」的呼聲就不絕於耳,陸遊與其他愛國主義詩人不同的是,他不僅僅表達對國事的憂慮,不是把自己置身事外來呼籲別人或請朝廷去靖國難,而是投身於這場抗金鬥爭的洪流中,期望自己能血灑疆場以建奇功。他最害怕的是「時平壯士無功老」(《春殘》),一直希望自己「草罷捷書重上馬,卻從鑾駕下遼東」(《秋聲》)。詩人的這種心境和他詩歌中的這種意境在陸遊前後的詩人中並不多見,如《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二首》其二: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

夜闌卧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可恨的是南宋小朝廷並不理會陸遊呼喊出來的這些代表人民的心聲,他們為了一家的天下或個人的私利,寧可出賣千萬人民和萬里河山,種種倒行逆施使詩人極度心寒和憤怒:

和戎詔下十五年,將軍不戰空臨邊。

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

戍樓刁斗催落月,三十從軍今白髮。

笛里誰知壯士心,沙頭空照徵人骨。

中原干戈古亦聞,豈有逆胡傳子孫?

遺民忍死望恢複,幾處今宵垂淚痕!

——《關山月》

《劍南詩稿》雖然都是一些短峭的抒情詩,最長的也「從未有至三百言以外」(趙翼《甌北詩話》卷六)。但陸遊詩中表現的生活面廣闊而又豐富,除了那些抒寫抗金復地的愛國主義題材以外,還有許多描寫農村生活、抒寫閑適心境、詠嘆愛情不幸的優秀篇章。

描寫農村生活題材的詩歌,有的對農民的苦難表示了深厚的同情,如《農家嘆》,也有的反映豐收後農民的喜悅,如《岳池農家》,而以沉醉恬靜的田園風光及讚美淳樸的農村風俗的詩篇為多,藝術上這類詩也更令人回味: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

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游山西村》

亂山深處小桃源,往歲求漿憶叩門。

高柳簇橋初轉馬,數家臨水自成村。

茂林風送幽禽語,壞壁苔侵醉墨痕。

一首清詩記今夕,細雲新月耿黃昏。

——《西村》

他有不少詩慨嘆生活的艱辛,同時也流露出對生活的熱愛,這位飽經風霜的老人回味漫長人生的酸甜苦辣時,常於平凡瑣屑的生活中尋覓濃郁雋永的詩情: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臨安春雨初霽》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劍門道中遇微雨》

前首詩以流麗的筆觸和清亮的音節生動地描寫了江南明媚清新的春意,並含蓄地流露出厭倦仕途的情調,在閑適恬靜的背後又蘊藏著感慨與牢騷。後一首以其詩情畫意傳誦不衰,詩人那「細雨騎驢入劍門」的瀟洒形象是那樣令人著迷,以致讀者常常忽視了詩中隱含著「志士凄涼閑處老」的感傷。

宋人的愛情或艷情都被擠進詞中,所以宋代很少有打動人心的愛情詩,陸遊的幾首愛情詩可謂宋詩中的瑰寶。他與原妻唐氏婚後感情和洽親密,無奈陸母不喜歡這位本是其族侄的兒媳,硬是將小兩口棒打鴛鴦散,這樁婚事是詩人終身難以治癒的精神創傷。唐氏改嫁後曾在沈園與陸遊相遇,陸遊七十五歲還難忘她的芳影前塵,寫下了哀婉纏綿的愛情絕唱——《沈園二首》: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台。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其一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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