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兩宋之際詩詞的嬗變 第一節 傑出的女詞人李清照

李清照(1084—1151?),號易安居士,山東濟南人。父親李格非是位經學家,又以散文見賞於蘇軾,母親王氏也有較好的文化修養。她生長在這種文學氣氛濃厚的家庭,自小便養成了廣泛的興趣和多方面的藝術才能,與她同時的王灼在《碧雞漫志》中稱她「自少年便有詩名,才力華贍,逼近前輩」。除了兼善詩、詞、文外,她對繪畫、書法、音樂都有一定的造詣。最可貴的是,她並不是古代常見的那種視野狹窄的閨閣女子,而是一位有見識、有才華的女性。十幾歲就寫出《浯溪中興頌詩和張文潛》以借古諷今。十八歲嫁給太學生趙明誠,明誠酷愛金石圖書,又能寫詩填詞。他們在一起鑒賞書畫、唱和詩詞、校勘古籍,夫妻生活和諧溫暖而又富於詩意。明誠父趙挺之以依附奸臣蔡京位極丞相。趙、蔡二人本是相互利用,挺之一死,蔡京便唆使黨徒彈劾他有貪污之嫌,全家幾乎招致滅門之禍。受了這次打擊,明誠帶清照回故鄉青州屏居近十年。後來清照又隨他出任萊州、淄州太守。

金兵南侵打破了他們平靜美滿的家庭生活,他們只攜帶極少部分金石書畫匆匆南奔。建炎三年(1129)明誠被任命為湖州知府,赴任途中病死建康。李清照的晚年承受著國破家亡的雙重打擊,夫婦視如性命的金石書畫也喪失殆盡,她所擁有的只有破碎的祖國、破碎的家庭和一顆破碎的心,隻身漂泊於杭州、越州、台州、金華一帶,在孤獨凄涼中離開人世。她是我國古代女性作家中罕見的多面手,詩、詞、文都有很高的成就。詩風剛健遒勁,如《夏日絕句》虎虎生風:「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又如斷句「南渡衣冠少王導,北來消息欠劉琨」,以及《上樞密韓公、工部尚書胡公》:「欲將血淚寄山河,去灑東山一抔土。」其豪情英氣不讓鬚眉。《金石錄後序》是一篇筆致疏秀的優美散文。不過,她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主要由其詞奠定的。在闡述她的詞作之前,先看看她那篇著名的《詞論》:

逮至本朝,禮樂文武大備。又涵養百餘年,始有柳屯田永者,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於世;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又有張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絳、晁次膺輩繼出,雖時時有妙語,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音律者,何耶?蓋詩文分平側,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且如近世所謂「聲聲慢」「雨中花」「喜遷鶯」,既押平聲韻,又押入聲韻;「玉樓春」本押平聲韻,又押上去聲,又押入聲。本押仄聲韻,如押上聲則協;如押入聲,則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漢,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乃知詞別是一家,知之者少。後晏叔原、賀方回、秦少游、黃魯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無鋪敘;賀苦少典重;秦即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終乏富貴態。黃即尚故實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價自減半矣。

早於李清照的柳永和蘇軾從不同方面革新了詞體詞風,柳把鋪敘的手法引入詞中從而發展了慢詞,蘇以詞來抒情言志從而突破了詞為艷科的藩籬,他們都給晚唐以來形成的詞的傳統以有力的衝擊,在詞壇上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李清照的《詞論》對柳永和蘇軾都表示了程度不同的不滿:既鄙薄柳永將詞俗化,也反對蘇軾將詞詩化,因而提出詞「別是一家」的主張,重新劃定詞與詩的疆域和分野,維護詞這種特殊體裁的獨立品格。她對詞的見解和要求總括起來有如下幾點:一、詞的格調應當高雅,不能像柳永那樣「詞語塵下」;二、詞的語言應當渾成,「有妙語而破碎」則不足以名家;三、詞的聲調應當協樂,要分五音、六律和清濁輕重音,蘇軾等人的詞只是「句讀不葺」之詩,王安石的詞更是令人絕倒;四、詞的風格應當典重;五、填詞應當擅長鋪敘;六、作詞應當「尚故實」,如專主情致而不尚故實,就像妍麗的貧家女而乏「富貴態」。這篇《詞論》名作顯示了李清照對詞的見解之深、要求之嚴和眼界之高。

《詞論》可能作於李清照的早年,代表了當時一般士人對詞的看法。她強調詞自身的特性,強調詞與音樂的密切關係,要求詞的格調高雅和語言渾融,對於詞的發展無疑有其積極的一面;但對於詩詞界限的區分過於絕對,忽視了這兩種相鄰藝術形式之間的相互影響和借鑒,對詞風、詞格的限定過於狹窄,這對於詞的發展又有其消極保守的一面。她《詞論》的理論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她填詞的創作,許多寫進她詩歌的現實生活不能反映到她詞里來,限制了她的詞反映社會的廣度和深度。幸好,她早年的創作並未死守自己的理論框框,如她很少在詞中掉書袋,只用清純的文學語言或口語而不「尚故實」,詞風也並不一味「典重」,老來填詞更不為自己的理論所限。

李清照生長的家庭環境相對開明,婚後的夫妻生活美滿幸福,這養成她開朗、熱情、活潑的個性,也養成她熱愛生活、熱愛自然的人生態度,《點絳唇》就是這種性格的生動寫照:

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縴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有人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詞中這位天真活潑且有幾分頑皮的少女,大不同於封建社會常見的那種文弱持重的大家閨秀,以致有人懷疑它是否為李清照所作。

她的前期詞主要寫閨閣生活,不管是反映少女的單純天真,還是抒寫少婦的悠閑風雅,無不表現出濃厚的生活興緻,無不洋溢著青春的朝氣與活力: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如夢令》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如夢令》

每當丈夫遊宦在外時,她總流露出抑鬱、煩惱和不安的情緒,但這種抑鬱、煩惱和不安又交織著自己對愛情生活的珍視與回味,對丈夫深深的依戀和真摯的思念: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醉花陰》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一剪梅》

這是一位賢淑忠貞的妻子在傾訴對遠離的丈夫深切纏綿的思念,她以委婉熨帖的筆調大膽熱情地謳歌愛情,真率誠摯地坦露心曲。所用的語言清麗秀雅,所抒寫的愛情熱烈深沉,「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辭情雙絕,令人驚嘆!

南渡後其詞主要抒寫國破家亡的沉哀巨痛。國與家突如其來的雙重變故,使她的詞從內容到格調一變舊貌,凄涼哀怨取代了早年的明朗歡愉。與前期詞相比,後期詞中的情感更具有社會內涵和歷史深度: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永遇樂》

即使在「染柳煙濃,吹梅笛怨」的元宵佳節,她還是謝絕了「酒朋詩侶」的賞玩之請,只以憔悴衰容和悲涼心境「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遙想自己青年時每逢元宵節是那樣快樂,無憂無慮,著意打扮,與別的女孩「簇帶爭濟楚」,相比之下眼前的處境和心境多麼凄楚!正是「中州盛日」帶來她往日的歡愉,又正是國家分裂動蕩造成她如今的痛苦,所以個人苦樂的背後是民族國家的興衰,個人的命運與民族的命運息息相關,現在她正與民族一起受難,因此她一己的悲歡曲折地表現了全民族的共同心聲,難怪宋末的愛國詞人劉辰翁每誦此詞就「為之涕下」(《須溪詞》)了。

國家已經四分五裂,自己也是夫死家亡,她後半輩子的生命歷程是在沒有親人、沒有溫暖甚至見不到一點希望中走完的,她再也沒有當年「沉醉不知歸路」(《如夢令》)的逸興,再也不可能與丈夫「相對展玩」(《金石錄後序》)金石書畫,甚至連家國也得在夢中去「認取長安道」(《蝶戀花》),因此,情哀調苦是她後期詞的共同特徵: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武陵春》

永夜懨懨歡意少,空夢長安,認取長安道。為報今年春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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