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北宋後期的詩詞創作 第三節 周邦彥與格律詞派

如果說柳永對詞的貢獻主要在於發展了慢詞,敘事閑暇鋪陳展衍的手法使宋詞聲色大開;蘇軾對詞的主要貢獻在於提高了詞的品格,在意境和題材上開疆拓境,使詞成為「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的新型抒情詩體,那麼,周邦彥的主要貢獻就在於他集五代至北宋詞藝之大成,因而論者把他奉為詞中的杜甫和書中的顏真卿:「詞中老杜,則非先生不可」(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美成思力,獨絕千古,如顏平原書,雖未臻兩晉,而唐初之法,至此大備,後有作者,莫能出其範圍矣」(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不過,說他是「詞中老杜」雖有過譽之嫌,但唐宋詞法「至此大備」卻近於事實。

周邦彥(1056—1121),字美成,自號清真居士,錢塘人。《宋史·文苑傳》說他青年時「疏雋少檢,不為州里所重,而博涉百家之書」。元豐六年(1083)獻《汴都賦》歌頌新政,深受神宗賞識,由諸生升為太學正,後歷任廬州教授、江寧府溧水縣令、秘書監等職,因他精通音律被任命為大晟府提舉,不到兩年就出知順昌府,後徙處州、睦州,方臘起義後返杭州,後居揚州,卒年六十六歲。《清真集》收詞近兩百首,今人補輯十二首。

他青年時為人的放蕩史有明文,入仕以後的私生活也並不檢點,在京師與名妓李師師的風流韻事盡人皆知,因而描寫艷情簸弄風月的詞作在集中占的比例最大。這些艷情詞寫得細膩纏綿而又情趣高雅,要麼寫情侶分離場面的凄切,如分手時難言的別語、落枕的淚花、哀怨的眼神等,要麼寫別後相思之苦,女的「鬢怯瓊梳,容銷金鏡」,男的「才減江淹,情傷荀倩」(《過秦樓》),又如:

月皎驚烏棲不定。更漏將殘,轆轤牽金井。喚起兩眸清炯炯,淚花落枕紅綿冷。

執手霜風吹鬢影。去意徊徨,別語愁難聽。樓上闌干橫斗柄,露寒人遠雞相應。

——《蝶戀花·早行》

章台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

黯凝佇。因念個人痴小,乍窺門戶。侵晨淺約宮黃,障風映袖,盈盈笑語。

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里,同時歌舞。唯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吟箋賦筆,猶記《燕台》句。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閑步?事與孤鴻去。探春儘是,傷離意緒。官柳低金縷。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

——《瑞龍吟》

前者寫情侶離別的凄楚難堪,上片未行之前聞烏驚漏殘、轆轤牽井而驚醒落淚,下片寫情侶執手牽衣「去意徊徨」,情人已遠而只有雞聲相應;後首寫別後重尋不得的「傷離意緒」,首寫舊地重遊的物是人非之感,次憶及當時情人的妝飾與丰神,末寫其撫今追昔的「腸斷」之情,二者雖都屬艷情,但又都不涉淫褻,感情既純,格調也雅。

《清真集》中另一類是詠物詞,如《新月》《春雨》《梅花》《梨花》《薔薇謝後作》《柳》《詠梳兒》等題目比比皆是。他對物態的觀察十分細緻,文字的傳神就更為微妙,其「模寫物態,曲盡其妙」(王國維《人間詞話》)的本領向來為人稱道。像《蘇幕遮》描寫風荷的神態,王國維嘆其「真能得荷之神理者」(同上):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蘭陵王·柳》雖標題為詠物,但實際是借寫柳而抒別情,詠物而落腳點不在於物,與通常的詠物詞別一機杼:

柳陰直,煙里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凄惻,恨堆積!漸別浦縈迴,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裡,淚暗滴。

《六丑·薔薇謝後作》為其詠物詞的代表作之一:

正單衣試酒,悵客里、光陰虛擲。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為問家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多情為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槅。

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靜繞珍叢底,成嘆息。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欹側。漂流處,莫趁潮汐。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

《清真集》中第三類題材是感懷。樓鑰在《清真先生文集序》中記述了他人生態度的轉變:「公壯年氣銳,以布衣自結於明主,又當全盛之時,宜乎立取貴顯,而考其歲月仕宦,殊為流落。……蓋其學道退然,委順知命,人望之如木雞,自以為喜。」神宗和哲宗雖然都很賞識他的才華,但政治上他從來沒有「貴顯」過,大部分時間外放州縣,他對人生、仕宦、得失有諸多感慨是自然的,如《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

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憑闌久,黃蘆苦竹,疑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清真集》中還有些詠史懷古之作,如《西河·金陵懷古》。相比他那精工的藝術技巧,周邦彥詞中的情思要貧乏單調得多,把他擬為「詞中老杜」只是就藝術技巧上綜合前人之長而言,並不是說他詞中的內容像杜詩那樣負海涵天、博大深厚。他抒寫得最多的是些「悲歡離合羈旅行役之感」(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其情思難見遠慕高舉,更無悲壯崇高,在情感的豐富深厚上絲毫沒有超越前人的地方,所以王國維頗有微詞地說他「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人間詞話》)。

但這並不影響周邦彥在宋詞發展史上的地位,「詞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蘇、秦之終,後開姜、史之始;自有詞人以來,不得不推為巨擘。後之為詞者,亦難出其範圍」(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此外,他的創作方法是南北宋之間的轉折點。在他之前,不論是豪放如蘇軾還是婉約如秦觀,體裁不論是長調還是小令,詞人都以直接的情感抒發為主,情感的洪流淹沒了文字,如「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蘇軾《水調歌頭》),「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秦觀《鵲橋仙》),「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柳永《雨霖鈴》),它們都以情感迅速直接地打動人心。但在周邦彥那裡直接的情感抒發讓位於理智的思索推敲,他不是讓自己在具體的情景中惆悵、哀怨、相思、欣喜,而是全力在表達技巧上精磨細琢,專心於詞法上的宅句安章,知識、學問、技巧在填詞中起著重要作用。因而,人們不容易為他詞中表現的情感迅速打動,但無不為他技巧上的「頓挫之妙,理法之精」(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傾心折服,為他那「清濁抑揚,轆轤交往」(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的音調一唱三嘆。因為他是以「獨絕千古」的「思力」取勝,所以能廣泛吸收前人技法之所長,陳匪石在《宋詞舉》中說:「凡兩宋之千門萬戶,《清真》一集,幾擅其全。」這種藝術上的集大成主要表現在:一、結構的細密曲折;二、語言的典雅渾成;三、音調的和諧優美。它們共同構成一種渾厚和雅的詞風。

結構的細密曲折就是陳廷焯所謂的「頓挫之妙」(《白雨齋詞話》)或周濟所謂的「勾勒之妙」(《介存齋論詞雜著》)。柳永慢詞的鋪敘手法十分成功,與感情的自然傾吐相一致,結構上按時空順序層層展開。「周詞淵源」雖「自柳出」,「其寫情用賦筆,純是屯田家法」(蔡嵩雲《柯亭詞論》),但他的鋪敘手法又有所發展變新,他喜歡打亂時間和空間的順序,變柳的直筆為曲筆。如《夜飛鵲·別情》一詞:

河橋送人處,涼夜何其?斜月遠墮餘輝。銅盤燭淚已流盡,霏霏涼露沾衣。相將散離會,探風前津鼓,樹杪參旗。花驄會意,縱揚鞭、亦自行遲。

迢遞路回清野,人語漸無聞,空帶愁歸。何意重經前地,遺鈿不見,斜徑都迷。兔葵燕麥,向殘陽、影與人齊,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極望天西。

此詞有時突然中斷正在敘寫的進程,掉轉筆頭另敘他事,使筆勢騰挪跌宕;有時,又從不同的時間回到同一分別地點,以時間的變換來重疊空間,給人一種曲折迴旋、曲徑通幽的快感。這樣,周邦彥在柳永的基礎上發展了鋪敘和勾勒的技巧,深化了詞在抒情敘事上的表現力。

清真詞的語言典雅渾成。他是一位學識淵博而修養深厚的詞人,填詞盡量避開粗俗刺眼的字句,輕巧地把前人的警言秀句融入自己詞中而不露痕迹,許多慢詞的字面多從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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