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北宋後期的詩詞創作 第一節 黃庭堅與「江西詩派」

黃庭堅(1045—1105),字魯直,號山谷道人,晚年又號涪翁,洪州分寧(今江西修水)人。他出身於書香門第,父親黃庶是專學杜甫、韓愈的詩人,兩位岳父孫覺和謝景初也是飽學之士,謝景初寫詩同樣崇尚杜甫。他的舅父李常是詩人兼藏書家。他從少年起就博覽群書,除熟讀儒家經典外,還廣泛涉獵老莊著作、釋道經典、稗史小說。良好的家庭環境和個人的勤奮好學造就了他的多才多藝,成為一代著名的詩人、詞人和書法家。

黃庭堅於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登進士第,不久任汝州葉縣縣尉,神宗熙寧五年(1072)任北京國子監教授。元豐三年(1080)出知吉州太和縣,赴任途中游三祖山上的山谷寺,因喜其勝境,便自號為山谷道人。哲宗元祐元年(1086)以秘書省校書郎為《神宗實錄》檢討官,遷著作佐郎。這期間,蘇軾兄弟為朝廷清要,他與張耒、晁補之等在蘇軾周圍往返唱酬。紹聖元年(1094)以修實錄不實的罪名外貶涪州別駕,因而又自號涪翁。宋徽宗崇寧二年(1103)再謫宜州,兩年後卒於宜州貶所。

雖然他對王安石個人十分崇敬,認為他是「視富貴如浮雲」的「一世之偉人」(《跋王荊公禪簡》),對王安石的經學造詣也傾心折服,稱其「妙處端不朽」(《奉和文潛贈無咎篇末多見及以既見君子云胡不喜為韻》其七),對變法的態度也比較客觀,舊黨後來全部廢棄新法時他還深為惋惜,但作為蘇軾的門人,他在政治上與蘇軾一直共沉浮,一生從未官居要職卻頻遭打擊與壓抑。所幸的是,他在政壇上雖屢經貶斥,在詩壇上卻備受推崇,其詩最後與蘇軾並稱「蘇黃」,並以鮮明的詩風和系統的詩論,吸引了一大批崇拜者和模仿者,形成後來影響深遠的江西詩派。

黃庭堅追求藝術上的戛戛獨造,創作上從不俯仰隨人,雖然是「蘇門四學士」之一,但「山谷詩每與東坡相抗」(王若虛《滹南遺老集》卷四十五),他自己也強調「隨人作計終後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以右軍書數種贈邱十四》)。他詩歌和詩論的突出特點就是尋求詩歌語言的「陌生化」,破棄聲律,顛倒平仄,押險韻,搜僻典,造硬語,無非是要力避語言熟滑庸腐的套數,使詩語夭矯生新,形成一種奇崛、拗峭的詩風,以立異求奇來新人耳目。他是通過什麼途徑來實現這一目的的呢?

首先,是那著名的「點鐵成金」「脫胎換骨」法。「點鐵成金」說見於他的《答洪駒父書》:

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後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於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

從肯定的意義上說,這段話主張大量積累融匯前人的語言,並在此基礎上推陳出新。語言具有相對的穩定性,學習古人的語言是積累豐富自身辭彙的重要渠道之一,取古人的陳言入自己的翰墨,只要不簡單抄襲而是活用變化,也不失為繼承文學遺產的一種手段。任何詩人不可能憑空自造一套語彙,因而,從這種意義上看,「點鐵成金」無可厚非。由此出發,他強調作詩必須讀書「精博」「長袖善舞,多錢善賈」(《與王觀復書》),又告訴別人說:「要讀《左氏》《前漢》精密,其佳句善字,皆當經心,略知某處可用,則下筆時源源而來矣。」(《答曹荀龍》)運用古人的警言、「佳句」、「善字」來給自己的作品增色生輝,這在理論和創作上都說得過去。「成金」並沒有什麼不好,問題是如何「點鐵」,這就引申出了「換骨奪胎」說。惠洪《冷齋夜話》卷一載:「山谷云:詩意無窮,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窺入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所謂換骨法,就是用自己的語言表達前人的詩意,也就是與前人的詩歌意同而語異,如他的《寄家》詩:「近別幾日客愁生,固知遠別難為情。夢回官燭不盈把,猶聽嬌兒索乳聲。」詩的後句就本於韓愈《此日足可惜一首贈張籍》:「驕女未絕乳,念之不能忘。忽如在我前,耳若聞啼聲。」黃詩把韓詩的四句濃縮在最後一句里,襲其詩意而異其詩語。奪胎法就是點竄前人詩句或採用前人詩意而稍加變化,使之與自己的詩境融合,如他的《夜發分寧寄杜澗叟》:

陽關一曲水東流,燈火旌陽一釣舟。

我自只如常日醉,滿川風月替人愁。

詩的後二句就是從歐陽修《別滁》的後二句化出的:「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離聲。」這就由對前人的借鑒變成了對前人的借用,由陶冶古今的艱苦勞作變成了偷懶取巧的小聰明。王若虛曾尖銳地指出:「魯直論詩,有奪胎換骨、點鐵成金之喻,世以為名言,以予觀之,特剽竊之黠者耳。」(《滹南詩話》)

其次是運用拗格和喜押險韻。黃庭堅最忌的是詩語卑弱庸俗,主張「寧律不諧,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語俗」(《題意可詩後》),他自己寫詩大量使用拗句拗律。拗律就是破壞規定的平仄格式,拗句就是打亂正常的語法順序,或者省去一些句子成分。如《題落星寺嵐漪軒》其三:

落星開士深結屋,龍閣老翁來賦詩。

小雨藏山客坐久,長江接天帆到遲。

宴寢清香與世隔,畫圖妙絕無人知。

蜂房各自開戶牖,處處煮茶藤一枝。

詩中八句的平仄都不合律,頸聯「宴寢清香與世隔,畫圖妙絕無人知」,出句連用三仄聲收尾,對句也相應地連用三平聲作結。又如另一首名詩《次韻裴仲謀同年》:

交蓋春風汝水邊,客床相對卧僧氈。

舞陽去葉才百里,賤子與公俱少年。

白髮齊生如有種,青山好去坐無錢。

煙沙篁竹江南岸,輸與鸕鶿取次眠。

頷聯「舞陽去葉才百里,賤子與公俱少年」,出句第六字應用平聲,可「百里」這一客觀事實又不便改動,只得保留仄聲「百」字,於是對句當用仄聲的第五字改用平聲「俱」字以救上句之拗。詩人在這些地方煞費苦心,以獲得一種拗折的聲調。他詩中拗句的例子就更多,如:「風雨極知雞自曉,雪霜寧與菌爭年」(《再次韻寄子由》),「心猶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鏡里顏」(《次韻柳通叟寄王文通》)。為了追求奇險的藝術效果,他有意押險韻,如《子瞻詩句妙一世,乃雲效庭堅體,蓋退之戲效孟郊、樊宗師之比,以文滑稽耳,恐後生不解,故次韻道之》押「降」「扛」「雙」「龐」一類的險韻。他通過這些技巧上的功夫,的確收到了矯滑熟避平庸的功效,他的詩歌語言也因之而拗峭生新、挺拔健舉。

最後是用奇字僻典,造語奇崛瘦硬。由於黃庭堅學識廣博,有本錢「資書以為詩」,求奇的趣尚又使他拋開人們習見的典故字面,揀那些生冷的字和偏僻的典入詩,典故的來源從經史一直到小說,從遠古一直到近代,從儒家一直到釋道,讀他的詩就像在滿是石頭的路上行車,要不時停下來掃清這些故典的障礙。學識的廣博反而造成他詩語的偏狹,追求生新卻落得了生澀。不過,他的詩歌語言的確有別開生面的地方,許多詩句文氣跌宕、硬語盤空。如「清坐一番春雨歇,相思千里夕陽殘」(《和答登封王晦之登樓見寄》),「詩酒一言談笑隔,江山千里夢魂通」(《夏日夢伯兄寄江南》),「管城子無食肉相,孔方兄有絕交書」(《戲呈孔毅父》),它們別具傲兀奇崛之趣。

從總體上看,黃庭堅的詩論雖然主張寫詩要自成一家,但它強調的是舊料翻新而不是真正的藝術創造,它只注意到了「左準繩右規矩」(《跋書柳子厚詩》)的詩法,而忽略了詩歌創作是一種藝術創造的本質特徵,在一定程度上把詩當作了一種工藝,因而其詩論不可避免地帶有匠氣。儘管他在避免詩句滑熟上提供了一些有益的法門,但沒有抓住詩歌創作的核心:詩語的生新來源於詩人感受和體驗方式的更新。

幸好他的詩論並沒有使他作繭自縛,在創作實踐中他仍不失為一個藝術上獨樹一幟的優秀詩人。在句法韻律和布局謀篇上刻意出奇,形成了他自己特有的藝術風貌;抒情寫意透過數層,深折而透闢;鍊句琢字一洗腥腴,老辣而蒼勁;押韻造語盡棄平熟,拗峭而奇險。蘇軾譽其詩「格韻高絕,盤飧盡廢」(蘇軾《書黃魯直詩後二首》其二)。

他的集中各體詩都有佳構。七古《次韻子瞻題郭熙畫秋山》命意曲折,行文於排奡中見妥帖,處處以逆筆作頓宕勾勒,既跌宕恣肆又法度謹嚴。《書磨崖碑後》更是大氣包舉,宏肆的議論出之以高峻的聲調,用筆縱橫捭闔又意脈流貫,前人認為其筆法絕似司馬遷的《史記》。當然,他更拿手的還是近體詩,如: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

想得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寄黃幾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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