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宋初詞壇與柳永的變革 第三節 「變一代詞風」的柳永

詞發展到柳永才真正「聲色大開」,從所抒寫的情感意緒,到用來抒寫的語言、結構和體裁,無不令人耳目一新。自此而後,精緻玲瓏的小令就不能獨領風騷了,春雲舒捲的慢詞開始與它平分秋色;語言不再一味的含蓄典雅,也可以通俗淺顯明白如話;結構不再是半藏半露的濃縮蘊藉,而是如瓶瀉水似的鋪敘描摹。

可惜,這樣一位在文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詞人,生前卻沒有什麼社會地位,以致他的生平沒有正史的可靠記載。我們僅知道,柳永(987?—1054?),原名三變,字耆卿,排行第七,故又稱柳七。他出生於福建崇安縣一個官宦人家,父親柳宜在南唐時為監察御史,入宋後於太宗雍熙二年(985)登進士第,官至工部侍郎。這種家庭出身決定柳永必須像父兄那樣走科舉入仕的道路,但不幸的是他連考三次進士都以失利告終,痛苦之餘寫了一首《鶴衝天》發牢騷: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盪?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柳永考進士之前就在汴京「多游狹邪」,還「好為淫冶謳歌之曲」,並以其「風流俊邁聞於一時」(見曾敏行《獨醒雜誌》等)。考試接二連三的失利不僅沒有使他收斂,反而更傲然以「白衣卿相」自居,以「淺斟低唱」的浮蕩來鄙棄封官晉爵的「浮名」,甚至還半是得意半是解嘲地說:「平生自負,風流才調。口兒里、道知張陳趙。唱新詞,改難令,總知顛倒。解刷扮,能𠴇嗽,表裡都峭……遇良辰,當美景,追歡買笑。」(《傳花枝》)仕途越蹭蹬他就越放縱和消沉,縱游於秦樓楚館勾欄瓦舍,毫無顧忌地與那些綺年玉貌的佳人廝混在一起。他的《樂章集》中第一個重要內容就是描寫艷情和愛情。

柳永不只是了解和熟悉市井平民,而且是市井平民生活的參與者,因此他的艷情詞或愛情詞別具風味: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卧。暖酥消,膩雲嚲,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定風波》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蝶戀花》

這兩首詞在語言上雖然有雅俗之分,但二者表達的方式都決絕直率。據北宋張舜民《畫墁錄》載,晏殊對「針線閑拈伴伊坐」公開鄙薄,想來他對「為伊消得人憔悴」也會皺眉。因為柳永以前,文人的艷情詞是封建士大夫理想化的產物,詞中的人物優雅清高一塵不染,從情感到格調都抹上了一層濃厚的貴族色彩,而柳詞中的人物卻是實實在在的市井小民。男的既沒有不凡的器宇,也沒有宏偉的抱負;女的談吐既不高雅,感情也較平庸,有時甚至低俗淺薄。但他們不知道什麼是矯揉造作,更不去故作斯文賣弄風騷,而是熱情地品味人生的苦樂,真率地享受世間的男歡女愛。「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是純真樸實的夫妻恩愛,「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更是執著專一的愛情,這些詞真實地唱出了市井平民的心聲。

景祐元年(1034)柳永才考中進士,那時他已經是四十八歲的老頭了。中進士前他一直在江、浙、湘、鄂等地浪遊,中進士後也長期過著奔波漂泊的遊宦生活,先後做過睦州團練推官、定海曉峰場鹽官,十幾年後才得磨勘為京官,仕至屯田員外郎,後來人們稱他為柳屯田。他的仕途既十分坎坷,他對遊宦自然非常厭倦,因而,《樂章集》第二個重要的內容就是描寫宦情羈旅。

這類題材的詞多屬於柳永中進士以後的作品,幾乎佔了他詞作的一半,其中名作迭出: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雨霖鈴》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八聲甘州》

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夕陽島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

歸雲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

——《少年游》

他的宦情羈旅詞表現了對官場生活的厭倦,對功名利祿的淡漠,他在《鳳歸雲》中感嘆道:「驅驅行役,苒苒光陰,蠅頭利祿,蝸角功名,畢竟成何事,漫相高。」他常常惆悵「遊宦成羈旅」(《安公子》),甚至不斷追問「遊宦區區成底事」(《滿江紅》)。就是那些認為他艷詞冶盪低俗的人對他的宦情羈旅詞也不敢小看,如對柳永頗有微詞的蘇軾就稱讚「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三句「不減唐人高處」(趙令畤《侯鯖錄》)。他這類詞中氣象闊大高遠、感情深摯悲涼之作不止這幾句,除上面引詞中的「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夕陽島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外,《樂章集》邊幅寬遠而境界闊大的佳作不在少數,如:

凍雲黯淡天氣,扁舟一葉,乘興離江渚。渡萬壑千岩,越溪深處。怒濤漸息,樵風乍起。更聞商旅相呼。片帆高舉。泛畫鷁、翩翩過南浦。

望中酒旆閃閃,一簇煙村,數行霜樹。殘日下、漁人鳴榔歸去。敗荷零落,衰楊掩映,岸邊兩兩三三,浣沙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語。

到此因念,繡閣輕拋,浪萍難駐。嘆後約丁寧竟何據!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斷鴻聲遠長天暮。

——《夜半樂》

隴首雲飛,江邊日晚,煙波滿目憑闌久。一望關河蕭索,千里清秋,忍凝眸?

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別來錦字終難偶。斷雁無憑,冉冉飛下汀洲,思悠悠。

暗想當初,有多少、幽歡佳會,豈知聚散難期,翻成雨恨雲愁?阻追游。每登山臨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場消黯,永日無言,卻下層樓。

——《曲玉管》

就其飛揚的神采、勁健的音節、闊大的境界而論,它們都「不減唐人高處」。鄭文焯曾十分精到地說:「屯田則宋專家,其高渾處不減清真,長調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勁之氣,寫奇麗之情,作揮綽之聲。」(《大鶴山人詞話》)

與他對市井愛情的肯定、對遊宦生涯的厭倦緊密相連的,是他對都市文明的熱情歌頌,這是他詞作的第三個重要內容,它們在數量上占《樂章集》的四分之一。從汴京「銀塘似染,金堤如綉」(《笛家弄》)的富麗堂皇,到杭州「市列珠璣,戶盈羅綺」(《望海潮》)的豪奢富庶;從蘇州「萬井千閭」(《瑞鷓鴣》)的繁華喧鬧,到揚州「酒台花徑仍存,鳳簫依舊月中聞」(《臨江仙》)的美麗風流,這裡或人慾橫流打情罵俏,或水戲舟動笛怨歌吟,或狂歡豪飲分曹射獵,他為我們展示了一幅幅新鮮刺激的都市風情畫。《望海潮》是這類詞的代表作: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人們總是把柳永的艷情詞稱為「俗調」,把他的宦情詞尊稱為「雅詞」,並把這二者完全割裂開來。其實二者在他身上具有深刻的內在聯繫:它們都來自詞人對封建正統價值觀的懷疑和否定,對傳統的「讀書—做官」這種人生模式的反叛。他追求和神往的不是治國齊家、揚名千古,不是躍馬疆場、立功塞外,而是娼樓酒館的溫柔與銷魂。在北宋最繁榮的時期,知識分子沒有理想沒有追求,把全副本領都使在花巷柳陌中,甚至以「風流才調」和「追歡買笑」自負,這不僅說明北宋社會潛伏著深刻的危機,也表明整個封建社會的思想基礎已失去了維繫人心的活力,這就是柳永詞思想內容深刻的社會意義之所在。

當然,柳詞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主要還是由它的藝術價值奠定的。首先,他使慢詞成為與小令雙峰並峙的一種成熟的文學樣式,在將舊曲翻新的同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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