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宋前期詩歌的革新曆程 第一節 唐代詩風在宋初的流播

趙匡胤結束了唐末五代以來亂鬨哄的政局,但宋代詩人並沒有馬上結束唐代詩歌的流風餘韻,這隻要看看宋初六十年前後相續的三個詩體的名稱——「白體」「晚唐體」「西昆體」——就知道當時的詩壇一直被中晚唐的詩風籠罩著,詩人們還沒有唱出有別於「唐音」的「宋調」來。

一、白體

儘管宋開國的國勢遠沒有唐那般強大,但開國後的一統天下仍然是一片歌舞昇平,這使宋初的幾任皇帝得以以太平天子自居,朝政之餘常常舞文弄墨,每逢慶典宴會便宣示御詩以讓侍臣們唱和,以詩酬唱便逐漸成為士人的一種時髦。這樣,白居易等人次韻相酬的「元和體」,自然就成了當時詩人模仿的樣板,因而就形成了宋初的所謂「白體」。

白體詩人包括李昉、徐鉉、徐鍇、王奇、王禹偁等,其中徐鉉、李昉是五代過來的舊臣,也是白體詩的首創者。徐鉉的詩歌語言像白詩一樣淺切流暢,如《送王四十五歸東都》「想憶看來信,相寬指後期。殷勤手中柳,此是向南枝」,又如《夢遊三首》其一「魂夢悠揚不奈何,夜來還在故人家。香蒙蠟燭時時暗,戶映屏風故故斜」。白體詩詩人多用淺俗而又圓熟的語言唱酬消遣,抒寫自己閑適自足的心態,詩風平易、淺近、閑雅。如徐鉉的《晚歸》:

暑服道情出,煙街薄暮還。

風清飄短袂,馬健弄連環。

水靜聞歸櫓,霞明見遠山。

過從本無事,從此涉旬間。

這派詩人中只有王禹偁在藝術上獨闢蹊徑,出於白體而能超越白體。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濟州巨野(今山東巨野)人,出身於一個兼營磨坊的農家。三十歲中進士,官至翰林學士,三次被貶,後死於貶所黃州齊安(今湖北黃岡),世稱王黃州,有《小畜集》《小畜外集》傳世。

王禹偁從小就喜愛白居易詩,其詩歌創作是以模仿白居易的唱和詩開始的,早年的《酬安秘丞見贈長歌》稱:「邇來遊宦五六年,吳山越水供新編。還同白傅蘇杭日,歌詩落筆人爭傳。」中進士前與濟州從事畢士安多有唱和,中進士後外任地方長官時又與各地的同僚頻繁唱酬。不過,王禹偁是一位既有政治抱負又富於同情心的詩人,他學習白體詩並沒有像其他白體詩人那樣只停留在白居易的唱和詩上,而是由白的唱和詩進而學習白的諷喻詩。三十五歲任左拾遺時就寫出了著名的《對雪》,將自己生活的閑適富足與下層人民和邊塞士兵的貧困艱難進行對比,引起詩人深切的自責和內疚:自己「不耕一畝田」而又無「富人術」,有愧於忍飢挨餓的「河朔民」;自己不持一隻矢而又乏「安邊議」,有愧於在邊塞拋頭顱灑熱血的「邊塞兵」;自己既不是「良史」又算不上「直士」,而是尸位素餐的社會蠹蟲。這首詩在藝術上也深得白居易諷喻詩的神髓,以平易朗暢的語言夾敘夾議,將情感抒寫得淋漓盡致,初露宋詩議論化和散文化的端倪。

謫居商州以後,他的詩歌更接近白居易的新樂府和諷喻詩,或鞭撻貪官污吏,或同情下層人民,比較深刻地反映了北宋初期的社會現實,代表作有《感流亡》《畲田詞》《金吾》《烏啄瘡驢歌》《對雪示嘉祐》等。他很少以旁觀者的身份來同情勞動人民,人民的苦難使他有一種沉重的負罪感。《感流亡》說「峨冠蠹黔首,旅進長素餐」,《對雪示嘉祐》更毫不掩飾地說:「胡為碌碌事文筆,歌時頌聖如俳優。一家衣食仰在我,縱得飽暖如狗偷。」這種對人民生死禍福無限關切的情懷,自然而然地使他接近了杜甫。他不僅高度肯定杜詩里程碑的價值——「子美集開詩世界」(《日長簡仲咸》),而且明確提出「詩效杜子美」(《送丁謂序》)。後期詩歌平易的語言與和暢的風調,固然還可見出白詩影響的痕迹,但很少前期詩中那種輕飄飄的閑適心態,即使是寫景詩也不是輕鬆地流連光景,如《村行》:

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

萬壑有聲含晚籟,數峰無語立斜陽。

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

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

「馬穿山徑」和「信馬悠悠」看上去的確閑適,「萬壑有聲」和「數峰無語」也很清幽,如「胭脂色」的棠梨葉,似「白雪香」的蕎麥花,更叫人樂而忘返,不料尾聯陡然一轉:「何事吟余忽惆悵?」原來「村橋原樹似吾鄉」,他鄉的美景給詩人獻愁供恨,惹起他去國懷鄉的情懷。語言的暢達近於白居易,詩情的鬱悶又近於杜甫。他的《新秋即事三首》其一更流露了杜詩影響的痕迹:「露莎煙竹冷凄凄,秋吹無端入客衣。鑒里鬢毛衰颯盡,日邊京國信音稀。風蟬歷歷和枝響,雨燕差差掠地飛。系滯不如商嶺葉,解隨流水向東歸。」雖然其詩情還不似杜詩那般沉鬱,詩境還不似杜詩那般壯闊,但詩語的精工、音節的頓挫、對仗的整飭都與杜詩相近。另一首名作《寒食》也有同樣的特點:

今年寒食在商山,山裡風光亦可憐。

稚子就花拈蛺蝶,人家依樹系鞦韆。

郊原曉綠初經雨,巷陌春陰乍禁煙。

副使官閑莫惆悵,酒錢猶有撰碑錢。

清人吳之振雖然認為他「學杜而未至」,但又肯定他「獨開有宋風氣」(《宋詩鈔·小畜集鈔》)。無論就其創作成就來看,還是就其開時代的風氣之先來看,王禹偁都不失為宋初詩壇上一位優秀詩人。後來林逋在《讀王黃州詩集》中稱讚他說:「放達有唐唯白傅,縱橫吾宋是黃州。」

二、晚唐體

白體詩風行不久,宋初許多詩人就開始對它不滿,於是他們把眼光投向賈島和姚合,力圖以精巧的構思和素淡的語言矯白體詩的淺俗,這樣就形成了所謂的「晚唐體」。

晚唐體詩人主要有林逋、潘閬、寇準、魏野、魏閑及「九僧」等,而以林逋、寇準、魏野為代表。至於「九僧」,歐陽修就已記不起他們的姓名,司馬光偶然見到一本《九僧詩集》,這才得知「九僧」包括哪些詩僧(見《溫公續詩話》)。他們當中惠崇工詩善畫,其他諸人與當時詩壇名宿多有唱和。這派詩人除寇準外,都是在野的隱士和僧人,他們以不接人事和超塵脫俗相高。其詩主要寫隱士的孤懷、徜徉山水的樂趣、品茗博弈的閑情,缺乏廣闊的現實內容和深厚的情感體驗。筆致素淡而輕巧,詩境清寒而狹窄。進入他們詩中的意象不外是古寺、閑雲、野鶴、臘梅、幽徑、孤鳥、寒流、奇石等等,即使位極人臣的寇準也不例外,如他的名作《春日登樓懷歸》:

高樓聊引望,杳杳一川平。

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

荒村生斷靄,古寺語流鶯。

舊業遙清渭,沉思忽自驚。

即使春天裡他的眼光也不投向那艷麗的鮮花和青翠的樹葉,而只盯著「野水」「孤舟」「荒村」「斷靄」「古寺」,渲染一種荒涼凄清的情調。

晚唐體詩人中以林逋的名聲最大。林逋(967—1028)字君復,錢塘(今浙江杭州市)人。史書稱他結廬西湖孤山,二十年間足不入城市,終身不娶不仕而友梅侶鶴。他的幾首詠梅詩極受時人和後人稱道:

眾芳搖落獨暄妍,佔盡風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山園小梅》

吟懷長恨負芳時,為見梅花輒入詩。

雪後園林才半樹,水邊籬落忽橫枝。

人憐紅艷多應俗,天與清香似有私。

堪笑胡雛亦風味,解將聲調角中吹。

——《梅花二首》其一

對梅花的描寫可謂生動傳神,遣詞下字也精細工巧,神韻更清高脫俗,一塵不染,誰見了都會擊節讚賞其精美絕倫,然而這種美是一種盆景式的美:玲瓏精緻卻細碎小巧。林逋這兩首詩代表了晚唐體的全部優點和缺點。

三、西昆體

西昆體是由楊億編的《西昆酬唱集》而得名的。該集共收十七位作者的二百五十首五、七言近體詩。此派詩人的代表是楊億、劉筠、錢惟演,他們三人的唱和詩佔了《酬唱集》的五分之四強。

西昆體詩人雖然與晚唐體活躍的時間相同,但晚唐體詩人多為在野隱士和僧人,而西昆體詩人全是朝中顯貴。晚唐體詩人將用事稱為「點鬼簿」(楊慎《升庵詩話》),忌用事而重白描;而西昆體則重用事而輕白描,一部《西昆酬唱集》幾乎全是堆砌故實、雕章繪句。這樣又帶來二者另一差異,晚唐體追求詩風的淡雅脫俗,西昆體則崇尚金碧輝煌、華艷富貴。我們來看看他們以《淚》為題的兩首七律:

錦字梭停掩夜機,白頭吟苦怨新知。

誰聞隴水迴腸後,更聽巴猿拭袂時。

漢殿微涼金屋閉,魏宮清曉玉壺攲。

多情不待悲秋氣,只是傷春鬢已絲。

——楊億

含酸茹嘆幾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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