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身死聲名在,多應萬古傳」 三、「造化中一妙」

「郊寒白俗,詩人類鄙薄之,然鄭厚評,荊公、蘇、黃輩曾不比數,而雲樂天如柳陰春鶯;東野如草根秋蟲,皆造化中一妙。何哉?哀樂之真,發乎情性,此詩之正理也。」 如果說孟詩與白詩在內容上是相互補充,共同反映了他們所生活和掙扎於其中的那個社會,那麼孟詩的奇險古拙與白詩的坦易流暢這兩種特色迥異的詩風則相互映照,使得中唐的詩壇更加五彩繽紛、萬紫千紅。從藝術的角度看,孟的奇險與白的坦易「皆造花中一妙」。丹納在《藝術哲學》中指出:「真正天才的標識,他的獨一無二的光榮,世代相傳的義務,就在於脫出慣例與傳統的窠臼,另闢蹊徑。」 下面我們將分析孟郊如何在藝術上「另闢蹊徑」,以及他在同一流派詩人的相同詩歌風貌中所呈現出來的獨特個性。

「另闢蹊徑」並不意味著蔑視前人的藝術成就,不去繼承優秀的文學遺產;相反,只有努力掌握前人的藝術成就、不斷熟悉前人的寫作路數,才能在創作中不循往則、獨出新規。沈德潛在《說詩晬語》中指出:「孟東野詩,亦從《風》《騷》中出,特意象孤峻,元氣不無斫削耳。」 李翱《薦所知於徐州張僕射書》:「郊為五言詩,自前漢李都尉、蘇屬國、及建安諸子、南朝二謝,郊能兼其體而有之。」 孟郊深得《詩經》與古樂府的質樸、古拙,對屈《騷》他也能「酌奇而不失其真」,從建安諸子特別是曹植、劉楨等人那裡獲得了剛勁的筆力,阮籍詩的曲折淵深與孟郊詩的「精深難窺」也存在著一定的聯繫。明楊慎在《升庵詩話》中就曾指出有些孟郊詩歌「似阮嗣宗」 。陶詩的樸素真摯對他的影響就更大了。在眾多的影響中要格外提到的是孟郊十分推崇的謝靈運。他在《贈蘇州韋郎中使君》中說:

謝客吟一聲,霜落群聽清。

文含元氣柔,鼓動萬物輕。

嘉木依性植,曲枝亦不生。

塵埃徐庾詞,金玉曹劉名。

章句作雅正,江山益鮮明。

萍蘋一浪草,菰蒲片池榮。

曾是康樂詠,如今搴其英。

顧惟菲薄質,亦願將此並。

作者在此詩中間接地交代了他詩歌的藝術淵源,並評斷了六朝代表詩人藝術上的優劣高下,尤其是表明了自己詩歌創作上追步「謝客」並願與「此並」的雄心。詩中「萍蘋一浪草,菰蒲片池榮」系謝靈運的「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登池上樓》)和「蘋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淺」(《從斤竹澗越嶺溪行》)名句演化而來,謝靈運是描寫自然的高手,能準確地把握並表現自然的審美特徵,特別是他「善構形似之言」的技巧,他詩歌語言的創辟求新,都給了孟郊有益的啟發。像孟郊的「去壯暫如剪,來衰紛似織」(《秋懷十五首》之一)、「冷露滴夢破,峭風梳骨寒」(《秋懷十五首》之二)和「春桃散紅煙,寒竹含晚凄」「靈味薦魴瓣,金花屑橙齏」(《與王二十一員外游枋口柳溪》)、「霜落木葉燥,景寒人語清」(《旅次洛城東水亭》)等詩句,對詩眼的選擇錘鍊和對句法的推敲安排,都明顯地受到了謝靈運的影響。從謝靈運至杜甫以來詩語老辣蒼勁和奇崛瘦硬的一面,到了孟郊手中得到了更大的發展,並形成了他詩歌的主要風格特徵。唐代的山水詩基本是沿襲陶淵明和王維、孟浩然一脈相承的沖和淡遠,孟郊的山水詩恐怕是唯一的例外,他從大謝和杜甫的入蜀詩的那一路數來,寫得奇險、瘦硬、峭刻。李白詩歌想像的奇幻與構思的奇特也是孟詩的同調。孟郊對前人的藝術成就多有繼承,但不是把前人這些藝術技巧機械相加,而是將前人的優點融化成自己詩歌藝術的血液,形成了不同於前人的奇峭、險硬、苦澀而又質樸的詩風。

比起韓詩,孟詩缺乏恢張的氣勢、宏闊的意境和放縱的筆力,但它比韓詩精粹、奇峻甚至耐人咀嚼。宋以後,韓孟的優劣像李杜、韓柳的優劣一樣,一直是詩人和詩話家們無休無止的話題。在宋代最先也是最有影響的「揚韓抑孟」者是蘇東坡,晏殊雖是早於蘇東坡向孟郊發難,但他沒有把韓孟並提,也沒有抬高韓愈來貶低孟郊,而蘇軾的「要當斗僧清,未足當韓豪」成了蘇以後宋人關於孟詩的定論(見前)。蘇東坡這個評語的本身並沒有什麼不當,孟郊的確「未足當韓豪」。問題在他不公正地以韓之長比孟之短。蘇東坡的傾向性是顯然的。到了元好問就走得更遠了:「東野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江山萬古潮陽筆,合在元龍百尺樓。」 我認為這是元好問不滿意唐人的「孟詩韓筆」並稱而發的。唐人的「孟詩韓筆」之稱是因為「韓公文至高,孟長於五言,時號『孟詩韓筆』」 ,並不是二者成就大小和技巧高低的比較。蘇東坡與元好問的審美趣味異於孟郊,「蘇尚俊邁,元尚高華,門徑不同,故丹非素」 。以個人愛好來抑揚前人,這就難免褒貶任心的主觀臆斷,因此,蘇、元的揚韓抑孟遭到明清尤其是清代人的不滿和指責是理所當然的。錢振鍠《謫星說詩》:「東野詩,其色蒼然以深,其聲皦然以清,用字奇老精確,在古無上,高出魏晉,殆非虛語。東坡稱東野為寒,不知寒正不為詩病,《讀郊詩》二首,支湊之極,彼其詩欲與東野作難,無乃不知分量。遺山尊潮陽之筆而稱東野為詩囚,尤謬。韓詩支拙處十倍於東野,不以潮陽為詩囚,而以東野為詩囚,可乎?」 程學恂在《韓詩臆說》中更是老實不客氣地說:「東坡直是粗心亂道,而後人又啜其醉醨也。」錢、程的觀點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潘德輿、薛雪、紀昀、劉熙載等人的看法。清代雖偶有啜蘇、元「醉醨」的人,但多數人的看法是韓孟筆力相當,藝術成就各有至處。趙翼的意見很有代表性:「蓋昌黎本好奇崛譎皇,而東野盤空硬語,妥帖排奡,趣尚略同,才力又相等。一旦相遇,遂不覺膠之投漆,相得無間,宜其傾倒之至也……要之二人工力悉敵,實未易其優劣。昌黎作《雙鳥詩》,喻己與東野一鳴,而萬物皆不敢出聲。東野詩亦云:『詩骨聳東野,詩濤涌退之。』居然旗鼓相當,不復謙讓。至今果韓、孟並稱。」 當代學者錢鍾書也認為:「韓孟雲龍上下,東野《贈無本詩》云:『詩骨聳東野,詩濤涌退之。』爾時旗鼓,已復相當。」(見前)今天研究韓孟二人的關係,大可不必跟著前人去給他們硬排座次、強分高下,更多地研究一下二人的相互影響、風格的異同和藝術上的得失或許更有意義一些。

自蘇東坡說過「郊寒島瘦」 後 ,又有了郊島並稱之說。東坡本意顯然只是因為二人風格的某些相似才將他們二人並提,並非給二人的藝術成就畫等號。後來人們沒有去考察東坡的原意而紛紛為東野不平。「島非郊配」幾乎是一致公認的看法 。施補華《峴佣說詩》說:「孟郊、賈島並稱,謂之『郊寒島瘦』。然賈萬不及孟,孟堅賈脆,孟深賈淺故也。」 厲志《白華山人詩說》同樣認為「郊、島何可同日而語也」 。賈島在《投孟郊詩》中說他曾經將孟郊的詩「錄之孤燈前,猶恨百首終。一吟動狂機,萬疾辭頑躬。生平面未交,永夕夢輒同。敘詰誰君師,詎言無語宗。余求履其跡,君曰但可攻。啜波腸亦飽,揖險神難從。前歲曾入洛,差池阻從龍。萍家復從趙,雲思長縈縈。嵩海每可詣,長途追再窮。願傾肺腸事,盡入焦梧桐」 。由此詩可以看出賈島把孟郊奉為宗師。他有些詩,如《送沈秀才下第東歸》《辯士》《客喜》《寄孟協律》《寓興》等受孟郊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這些詩中意象的選擇和句式結構,都是模仿孟郊《卧病》《借車》《答友人贈炭》一類詩歌,可以說賈島的五古基本上以孟郊詩為楷模,他後來把主要精力放在五律上,擺脫了對孟詩的模仿並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賈詩的奇而幽與孟詩的奇而峭各不相襲。但賈島的詩情沒有孟郊的深摯,而且多佳句卻少佳篇,因此,賈「終當遜孟一籌耳」 。董文渙在《高密李氏評選孟郊詩序》中說:「東野與長江並稱,然賈實非郊伍……此老 學力原本騷雅,胚胎漢魏,三唐詩人唯李、杜、韓可頡頏,豈他家所能擬哉?」

楊慎認為孟郊、李賀的詩歌創作都「祖《騷》宗謝」 。錢鍾書在《談藝錄》中說:「黃之雋《吾堂集》卷五有《韓孟李三家詩選舉序》。……黃氏能以東野與退之、昌谷齊稱,可謂具眼。」 劉熙載曾在孟、韓、李三家中比較過優劣:「昌黎、東野兩家詩,雖雄富清苦不同,而同一好難爭險。惟中有質實深固者存,故較李長吉為老成家數。」 李賀是中、晚唐時期一位傑出的詩人。他無疑受過韓、孟等人的影響,從成就來講他是韓孟詩派一個有力的殿軍。因他高才而短命,比起孟郊的蒼老勁挺來他的詩確實顯得有些稚嫩,但他奇幻的想像、獨特的構思、濃麗的色澤、工巧的造語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稚嫩的不足,就某些方面而言,他的成就超過了孟郊也超過了韓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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