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詩骨聳東野,詩濤涌退之」 二

韓孟詩風這種共同的特色就是:尚奇。劉熙載在《藝概·詩概》中指出:「昌黎、東野兩家詩,雖雄富清苦不同,而同一好難爭險。惟中有質實深固者存,故較李長吉為老成家數。」

各種詩歌體裁和詩歌語言,在盛唐詩人手中已臻於完美圓熟。盛唐的詩歌高峰過後,「大曆十才子」們缺乏藝術創新的氣魄和才氣,詩歌創作仍然沿襲盛唐詩的熟境熟詞。「愈嘗自謂『陳言之務去』,想其時陳言之為禍,必有出於目不忍見、耳不忍聞者。使天下人之心思智慧,日腐爛埋沒於陳言中,排之者比於救焚拯溺,可不力乎。」 至貞元時孟郊和韓愈才開始打破大曆詩歌的庸熟套路,通過詩歌語言的「陌生化」,通過詩歌意境的創新,使詩歌展示出與盛唐詩不同的新風貌,他們以奇崛險硬來矯大曆詩歌的庸熟平弱。韓愈在孟郊的生前和死後,兩次對孟的詩才和詩風作過公正而非恭維的評價:「有窮者孟郊,受材實雄驁。冥觀洞古今,象外逐幽好。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敷柔肆紆餘,奮猛卷海潦。榮華肖天秀,捷疾逾響報。」 在《貞曜先生墓志銘》中又稱讚孟郊說:「及其為詩,劌目鉥心,刃迎縷解,鉤章棘句,掏擢胃遇,神施鬼設,間見層出。」 孟郊的詩才和詩歌成就可以無愧地承受這些稱揚,但將它移來評價韓詩也同樣恰當,韓愈對孟詩的讚揚間接也是對自己詩風的肯定。「橫空盤硬語」「神施鬼設」,就是以奇險驚人之筆,力排大曆詩風的平腐庸弱。程學恂的《韓詩臆說》指出「韓詩屏常熟,翻新見奇」。其實這也是韓孟二人的共同特點,它們主要表現在——

(一)屏斥律化現象。孟郊沒有一首五言或七言律詩,絕大部分都是五古。韓愈的近體詩多作於排斥佛老和抗世違俗的勇氣已經消沉的晚年。他們的古體詩結體古奧,極力避免使用對句和律句,擺脫詩中一色的「二元並列」句式,大量使用散句和單句。如孟郊的《送淡公十二首》之三:

銅斗飲江酒,手拍銅斗歌,

儂是拍浪兒,飲則拜浪婆。

腳踏小舡頭,獨速舞短莎。

笑伊漁陽操,空恃文章多。

閑倚青竹竿,白日奈我何。

除了五字一句沒有突破古詩要求外,全詩洋溢著古樸的散文情調,蘇軾在《讀孟郊詩二首》中說:「尚愛銅斗歌,鄙俚頗近古。」韓愈的古詩更是「有故避屬對者」 ,如五古《此日足可惜》:「淮之水舒舒,楚山直叢叢。」力避熟句、對句和律句的結果,是韓孟的古詩古拙瘦勁。

(二)破壞定型音節。五言詩句式的常規是上二下三,七言為上四下三,但孟郊和韓愈偏要打破常規,以一種新的音節創造新的句式。如孟郊的:

因凍死 得食,殺風仍不休。

——《寒溪九首》之六

飛死走死 形,雪裂紛心肝。

——《寒溪九首》之八

上天下天 水,出地入地 舟。

——《峽哀十首》之二

高枝低枝 風,千葉萬葉 聲。

——《秋夕貧居述懷》

一步一步 乞,半片半片 衣。

——《送淡公十二首》之十二

忽驚紅琉璃,千艷萬艷 開。

——《溧陽唐興寺觀薔薇花》

藏 千尋布水,出 十八高僧。

——《懷南嶽隱士二首》之一

遙青新畫出,三十六 扇屏。

——《生生亭》

鴉路不可越,三十六渡 溪。

——《鴉路溪行呈陸中丞》

韓愈的詩句同樣拗澀生新:

乃 一豬一龍

——《符讀書城南》

時 天晦大雪

——《南山詩》

固 罪人所徙

——《瀧吏》

在 紡織耕耘

——《謝自然詩》

嗟我道 不能自肥

——《送區弘南歸》

雖欲悔 舌不可捫

——《陸渾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韻》

後來韓比孟甚至走得更遠,完全以散文的音節和句式寫詩,如《嗟哉董生行》:

淮水出桐柏山,東馳遙遙千里不能休。淝水出其側,不能千里,百里入淮流。壽州屬縣有安豐,唐貞元時,縣人董生召南隱居行義於其中。刺史不能薦,天子不聞名聲。爵祿不及門,門外惟有吏,日來征租更索錢。嗟哉董生朝出耕,夜歸讀古人書,盡日不得息。或山於樵,或水於漁……嗟哉董生孝且慈。人不識,惟有天翁知。生祥下瑞無休期。家有狗乳出求食,雞來哺其兒,啄啄庭中拾蟲蟻,哺之不食鳴聲悲,彷徨躑躅久不去,以翼來覆待狗歸。嗟哉董生,誰將與儔?時之人夫妻相虐兄弟為仇,食君之祿,而令父母愁。亦獨何心?嗟哉董生無與儔!

詩歌那種整飭的句式和抑揚的音節不見了,代之以參差拗峭的散文句式,這首詩大概是古典詩歌在句式音節上奇拗的極致了。為了使語言產生奇特驚人的效果,韓愈還特別喜歡用險韻和僻字,如《陸渾山火》《猛虎行》等,「徒撏摭奇字,詰曲其詞,務為不可讀以駭人耳目」 ,這就由奇險墮入怪僻了。

(三)創造奇險詩境。大曆那種平淡的詩境遠襲王孟而少新變,至貞元時已陳腐爛熟,孟郊和韓愈別創奇險的藝術境界,給人以全新的審美感受。先看孟郊的:

溪老哭甚寒,涕泗冰珊珊。

飛死走死形,雪裂紛心肝。

劍刃凍不割,弓弦強難彈。

常聞君子武,不食天殺殘。

斫玉掩骼胔,吊瓊哀闌干。

——《寒溪九首》之八

這種凄寒可怕的境界在孟郊以前的詩中十分少見,它是中國詩歌意境的一次開拓,也是詩人審美感受的一次裂變。孟郊詩境的奇險前面多有論述,這裡將重點放在分析韓愈的詩境上,韓有時把本來柔美的對象表現得奇險粗豪,這是他筆下的《芍藥》——

浩態狂香昔未逢,紅燈灼灼綠盤龍。

他筆下的李花就更奇了——

江陵城西二月尾,花不見桃唯見李。風揉雨練雪羞比,波濤翻空杳無涘。君知此處花何似?白花倒燭天夜明,群雞驚鳴官吏起。金烏海底初飛來,朱輝散射青霞開。迷魂亂眼看不得,照耀萬樹繁如堆……

——《李花贈張十一署》

孟郊老來「三子不數日輒失之」,韓愈送去《孟東野失子》安慰摯友,這種詩歌按理是深情地撫慰朋友心頭的創痛,宜於柔情而不宜於狠重奇險,但韓愈偏要把它寫得奇險狠重:先因孟郊喪子而「尤天」,怨老天「與奪一何偏」,「上呼無時聞,滴地淚到泉」,地神知道此事悲慟不已,呼大靈龜騎雲去扣天門,質問上天對它的「下人」為何厚薄「不均」,天回答說這不干它的事,「天地人」三者「由來不相關」。詩人這時借老天的口安慰朋友說:「有子與無子,禍福未可原」,魚、蜂的子孫成群結隊,但還是誰也不照管誰,接著又列舉一系列令人恐怖的形象:「鴟梟啄母腦,母死於始蕃;蝮蛇生子時,坼裂腸與肝。」摯友失子居然引發了他這些怪誕陰慘的奇情異想,韓詩追求奇險由此可見一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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