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淡而濃·瘦而腴·朴而巧 瘦而腴

文藝里的瘦硬與豐腴像大自然中的春蘭與秋菊一樣,各具其美。而對於一個藝術家或詩人來說,瘦硬往往是一種只有自己的藝術技巧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時才具有的美,或者說是一種更成熟的美。清朝畫家鄭燮晚年總結自己的創作經驗說:「四十年來畫竹枝,日間揮寫夜間思。冗繁削盡留清瘦,畫到生時是熟時。」 孟郊的詩語同樣是繁冗削盡,清瘦硬挺。韓愈在他生前就曾以「橫空盤硬語」評其詩 ,錢鍾書先生也以「瘦硬」評他的五古 ,瘦硬是他詩歌語言的又一特點。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孟郊深知自己詩歌語言這一特點,在《戲贈無本二首》之一中曾以「詩骨聳東野」自許。什麼是他所謂的「詩骨」呢?《文心雕龍·風骨篇》說:「沉吟鋪辭,莫先於骨。故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 范文瀾注說:「辭之與骨,則辭實骨虛。辭之端直者謂之辭,而肥辭繁雜亦謂之辭,惟前者始得文骨之稱,肥辭不與焉。」 王元化對范注作了引伸:「《范注》所說的虛與實也可理解作內與外。虛包括在實裡面,是實的內在素質。……骨對於辭來說,骨虛辭實,骨是內,辭是外(正如骸包括在體內一樣)。」 可見「骨」是辭的主幹。只有那些「結言端直」「析辭必精」的辭才配稱之為有「骨」,「若瘠義肥辭,繁雜失統,則無骨之徵也」 。《文心雕龍》的其他篇章也多次講到「骨」:「繁華損枝,膏腴害骨」 ,「腴辭弗剪,頗累文骨」 。孟郊的「詩骨」與劉勰所講的「骨」是同一個概念,與我們這裡所論述的瘦硬也是相通的。關於詩語之「瘦」,蔣伯起《通齋詩話》說:「英石之妙,在皺、瘦、透。此三字可藉以論詩。……削膚存液斯為瘦,瘦則不膩……」 這就是劉勰所說的有骨的標準之一——「析辭必精」;關於詩語之硬是指詩歌語言的剛健遒勁、崢嶸有力,也就是劉勰所說的有骨的標準之二——「捶字堅而難移」,每個字都須下得穩重、堅實。假使我上面這些分析不致謬誤的話,那麼,瘦硬就是孟郊自道的「詩骨」在語言上的表現。

他自己大量的詩作可以作證,他的詩語當得起「詩骨聳東野」這一自評。他的詩沒有左陪右襯的蕪句,難尋剪紅刻翠的肥詞,更多的是抓住主要的特徵,作粗線條的勾勒,畫龍點睛式的描繪,瘦硬的特點極為顯著。這一點與我們上一節論到的白描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如《商州客舍》:

商山風雪壯,遊子衣裳單。

四望失道路。百憂攢肺肝。

……

詩人的筆墨是那樣吝嗇,狀商山的風雪只用一個「壯」字,再用單音節形容詞「單」形容衣裳之薄,與「壯」形成強烈的反襯,「失」字明寫四望道路迷茫,暗寫內心的惶惑。不說百種愁情、千種憂思使自己黯然傷心,而說「攢」自己的肺肝,「攢」字下得如此結實,讓人感到愁情憂思如堅硬的固體一樣。這四句詩典型地體現了劉勰所謂「析辭必精」特點。他大多數詩歌都是這樣,找不到一個「尸位素餐」、浮泛不實的字句,文字十分緊湊、凝鍊。

《商州客舍》詩句基本是白描的,可見白描不僅是形成詩語素淡的基礎,與瘦硬也有密切的關係。不過詩歌中瘦硬的詩語常常是白描的,但白描的語言不一定是瘦硬的。和孟郊同時的著名詩人中,白居易的白描形成了他詩語的通俗,張籍的白描形成了他詩語的流蕩。倘若我對孟郊詩語瘦硬的分析就此止步,那還不能說找到了形成他詩語瘦硬的主要原因。下面我們將從他詩中名詞、動詞的使用等方面來考察一下他詩語的瘦硬是如何形成的。

詩中的比喻是詩人自覺而有目的的聯想,選取什麼意象作為喻體,受他自己的審美理想的制約。對於一個詩人來說,審美觀雖然隨著時代、生活的變化而變化,但一經形成就具有相對的穩定性,因此,在喻體的選用上也可能形成某種較穩定的特點。孟郊喜歡選用具有硬度的東西作為喻體,使作為本體的無形或柔軟的東西具有堅硬的特性。首先來看看他用堅硬事物作喻體來比喻無形的本體:

一尺月透戶,仡栗如劍飛。

——《秋懷十五首》之三

老蟲乾干鳴,驚獸孤玉咆。

——《秋懷十五首》之十二

棄置復棄置,情如刀刃傷。

——《落第》

棘針風相號,破碎諸苦哀。

——《吊盧殷十首》之三

壯士心是劍,為君射鬥牛。

——《百憂》

病中偃蹇在床,冷月穿窗不禁使他心驚肉跳,恍如寒劍飛窗而入;秋夜裡那些行將斃命的老蟲的呻吟像秋風中干鐵似的錚錚作聲;受驚的野獸的咆哮彷彿是敲打孤玉似的鏗鏗作響;聽到盧殷死去的消息,怒號的風如荊棘和針一樣地刺入,把滿懷的苦惱和哀衷都弄得破碎不堪;詩人青壯年時的勃勃雄心好像射天的寶劍,一心要為君王高射鬥牛。這些比喻中作為本體的月光、心情、風、蟲聲、咆哮、壯志都是無形的東西,一經比喻好像都具有了固體的堅硬的性質,因為有劍、刀刃、棘、針、孤玉這些物體作為喻體,整個詩句也顯得硬朗。孟郊詩中的比喻不僅使無形的物體變得形象可感,也使輕柔鬆脆的物體變得堅硬有力:

峽水劍戟獰,峽舟霹靂翔。

——《峽哀十首》之十

黑草濯鐵發,白苔浮冰錢。

——《石淙十首》之四

波瀾凍為刀,剸割鳧與鷖。

——《寒溪九首》之二

冰齒相磨嚙,風音酸鐸鈴。

——《寒溪九首》之四

峽水、黑草、白苔、波瀾這些東西一經詩人特殊比喻手法的處理,都具有了硬度和力度,或像劍戟一樣猙獰,或像鐵發一樣堅硬,或像牙齒一樣鋒利。整個詩句因而也像它的喻體一樣剛勁有力。詩人寫柳更為別緻:

玉縷青葳蕤,結為芳樹姿。

忽驚明月鉤,鉤出珊瑚枝。

……

——《宇文秀才齋中海柳詠》

在一般詩人筆下,柳樹多是綠絲輕揚、嫩葉紛披,形象是纏綿嫵媚的。孟郊匠心獨運,先說葳蕤的柳絲如縷,忽又生奇想,驚疑這些玉縷似的柳絲是不是明月(指下弦月或上弦月)的「鐵鉤」從海底鉤起來的碧綠的珊瑚枝。孟郊筆下的柳絲一反其他詩人詩中柳絲的那種輕柔,獨顯瘦勁。

我們分析了比喻的特殊使用與他詩語瘦硬形成的關係,這只是從名詞的角度考察他詩語瘦硬形成的一個因素,因為比喻中的喻體都是名詞。下面我們將從動詞的角度分析他詩語瘦硬形成的另一個因素,除了特殊的僅用名詞或形容片語合產生暗示效果的詩句外,大多數詩句都離不開動詞的運用。主體與客體之間的關係主要靠動詞來反映,所以,動詞的不同運用往往直接決定著詩歌語言的特色。如岑參的「四邊伐鼓雪海涌,三軍大呼陰山動」 ,「伐」「涌」「呼」「動」四個動詞的使用使詩句雄壯;杜甫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感」「濺」「恨」「驚」等動詞的使用使詩句沉鬱;孟浩然「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 ,「淡」(形容詞作動詞用)、「滴」的使用使詩句清淡;晚唐人的「魚躍練波拋玉尺,鶯穿絲柳織金梭」,「躍」「拋」「穿」「織」的使用使詩句雕琢纖巧。孟郊詩歌語言中的動詞大多具有勁健、有力、狠重、奇險的特點,這在很大程度上有助於他詩語瘦硬的形成。如:

蜜蜂為主各磨牙,咬盡村中萬木花。

——《濟源寒食七首》之七

冽冽霜殺春,枝枝疑纖刀。

——《杏殤九首》之六

石劍相劈斫,石波怒蛟虯。

——《峽哀十首》之三

波瀾抽劍冰,相劈如仇讎。

——《峽哀十首》之四

峽棱剸日月,日月多摧輝。

——《峽哀十首》之八

蜜蜂採花釀蜜本是十分輕盈的,孟郊偏用「磨」「咬」這樣的動詞來刻畫它們採花的活動,使詩句產生了一種狠、重、有力的藝術效果。下面「殺」「剸」「割」「摧」「劈」「斫」「抽」等動詞都有類似的特點。他的詩句中有這些硬挺的動詞撐起,才顯得筋強骨健、瘦硬通神。孟郊還常用只描寫堅硬事物動態的動詞來刻畫無形的或液體的事物,使詩語更為峭折剛勁。如:

山濃翠滴灑,水折珠摧殘。

——《送無懷道士游富春山水》

怨聲能剪弦,坐撫零落琴。

——《連州吟》

抽壯無一線,剪懷盈千刀。

——《秋懷十五首》之十二

「瘦則不膩」(見上),硬則不疲。疲就是語言冗散拖沓,沒有達到「堅而難移」的程度;膩是指那種浮腫、夸毗的語言給人帶來的厭惡感。英國作家毛姆談他讀以文字繁富誇飾見稱的英國作家羅斯金的作品感受時說:「羅斯金的書我讀幾頁倒還愉快,但翻上二十頁就厭倦了。」 這是膩的外國註腳。孟郊詩語沒有膩、疲之病,而具有一種瘦勁的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