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淡而濃·瘦而腴·朴而巧 淡而濃

在我國古代詩人中,除孟郊外恐怕難尋到第二個人贏得的譽與遭到的毀竟然是那樣的對立。僅就他詩歌語言而論,韓愈稱之曰:「天葩吐奇芬」 「榮華肖天秀」 。嚴羽貶之曰:「憔悴枯槁,其氣局促不伸。」 翻一翻孟郊的詩集,像「輕紅流煙濕艷姿,行雲飛去明星稀」(《巫山曲》),「南浦桃花亞水紅,水邊柳絮由春風」(《南浦篇》),「櫻桃花參差,香雨紅霏霏」(《清東曲》),這樣外在色彩艷麗的詩歌,所能舉出的就這麼四五首,與他四百多首詩歌比起來所佔的比例小得可憐,絕大多數是那些色彩素淡的詩歌。如果僅就這幾首詩歌就認為孟郊詩歌語言「榮華」、濃麗,說韓愈是以偏概全似乎也不算冤枉他。不過這裡必須考慮到韓愈是「文起八代之衰」的大散文家和藝術上戛戛獨造的詩人,我們絕不能隨便懷疑他對詩歌精深的鑒賞力和對語言特色準確的判斷力;他又是個對自己的文才、詩才十分自負的作家,對人又「少所許可」,假使孟郊的詩歌語言的確「枯槁」,韓愈一定不會把「榮華」「奇芬」這樣高的評價輕易送給他,哪怕孟郊是他志同道合的執友。因此,我們沒有理由懷疑韓愈評價的準確性,更不能說這是韓愈對自己朋友的曲阿。那我們又怎麼看上面嚴羽對孟郊的評價呢?嚴羽在詩歌理論和詩歌評論上都不乏獨到的見解,從身前到身後都享有盛名,他不會無根據地輕詆孟郊,所以對他的評論我們不可簡單地置之不問。對於這兩種對立的觀點的是非,只有客觀事實才能作出公正的判斷,韓愈和嚴羽這兩種針鋒相對的意見,最好還是讓孟郊詩歌本身來辨明誰是誰非。

孟郊的大部分詩歌沒有華艷的色彩和富麗的辭藻,外在特徵不是濃妝,平淡才是其本色。如果從藝術技巧上尋找原因,這種平淡的特點主要是他喜歡並且善於運用白描的結果。白描是我國傳統繪畫中的一種表現技法,是指畫家只用黑色的線條來表現對象,不著彩色而只略施淡墨渲染,對物象只作樸素的描繪,要求能準確、深刻地表現對象的外在特徵和內在本質。白描手法在文學上的特點魯迅先生曾有過精闢的論述:「有真意,去粉飾,少做作,勿賣弄而已。」 這種手法在詩歌上的表現是不敷重彩,不用繁富的修飾,不用大量的鋪陳,用盡量素淡的色彩來寫景,用盡量簡煉的筆墨來抒情。

孟郊用白描手法寫景,色彩的選擇上有他特殊的愛好和追求,用筆自有他不與別人雷同的特點。七絕《洛橋晚望》:「天津橋下冰初結,洛陽陌上人行絕。榆柳蕭疏樓閣閑,月明直見嵩山雪。」一個初冬的傍晚,詩人站在洛水的天津橋頭由近及遠地眺望,觸目之處就是一幅畫面:橋下的洛水在薄暮時分罩上了白玉似的薄冰,這時候喧鬧嘈雜了一天的洛陽大道上也行人斷絕了,大道兩旁的榆樹和柳樹早已是蕭條疏落,和洛陽的樓台亭閣一樣頓時顯得分外閑靜,而更遠處的嵩山皚皚白雪與清冷乳白的月亮交輝。白冰、白雪、銀白的月光構成了全詩冰清玉潔、寂寞冷清的境界。就是寫春景,詩人也很少選用紫、紅、黃、綠這些刺目的顏色,如五絕《春雨後》:

昨夜一霎雨,天意蘇群物。

何物最先知,虛庭草爭出。

只詩尾一句就使人聯想到韓愈所描繪的「草色遙看近卻無」的初春景象,暗示了一片勃勃的生機。又像《春日有感》:

雨滴草芽出,一日長一日。

風吹柳線垂,一枝連一枝……

同樣是輕描而不重抹。無論是描春、夏,還是寫秋、冬,孟郊很少有堆金砌玉的工筆描繪,多以簡潔的寫意手法,給我們勾勒出一幅幅筆致疏朗設色素淡的水墨畫。他狀物也不精雕細刻,只幾筆就把對象栩栩如生地勾畫出來。如寫春柳:「弱弱本易驚,看看勢難定。因風似醉舞,盡日不能正」(《搖柳》),一個「驚」字就寫出了春天新柳的嬌嫩和柔弱,用「醉舞」來狀風前的弱柳不能自已的左右搖擺的神態更為傳神,只二十個字就把嫩柳的形神寫得惟妙惟肖。

寫景是為了直接或間接地寫詩人之情。用白描的手法寫景因為不是以色彩的艷麗鮮明見長,所以更是要使情含蓄地藏在景里,讓「一切景語皆情語」。孟郊詩中的那些設色素淡的景無不浸透了詩人之情,顯示了他以淡景寫濃情的特色。如《秋懷十五首》之四:

秋至老更貧,破屋無門扉。

一片月落床,四壁風入衣。

疏夢不復遠,弱心良易歸。

商葩將去綠,繚繞爭餘輝。

野步踏事少,病謀向物違。

幽幽草根蟲,生意與我微。

詩中的落在床頭的月光和從四面破壁中鑽入爛衣里的寒風,既沒有李白《襄陽歌》中「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的雅興,也沒有蘇東坡《赤壁賦》里「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的閑情,就是那還在「爭餘輝」的商葩也是秋氣瑟瑟,顯示的不是生機而是堪哀的晚景。全詩的景象生意斷絕、肅殺凄寒,恰如詩人坎坷的生活和凄涼的心境。再如「山色挽心肝,將歸盡日看」(《堯哥》之二,本首正題佚)。一個人在一個地方住的時間久了,自然要和這個地方的人和物產生一定的感情,如劉皂的《旅次朔方》:「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此詩《唐人萬首絕句》及《全唐詩》俱載賈島名下,但賈的故鄉是范陽而非咸陽,今從《元和御覽詩集》。)孟詩的感情和劉詩中的相似,寫法上各有千秋,孟郊不說自己在行將歸去時對這裡山山水水的依戀,反而說這裡的山色「挽」住自己的「心肝」,自己不得不盡日將山看個不停,從對面著筆,情景交融,景色雖然平淡,感情卻十分深沉。

孟郊寫人也慣用白描,不對人物外貌作描頭畫腳的描寫,只抓住人物特定的心理和典型動作,以簡煉的詩句傳神。當然,白描的手法並不排斥詩人的想像。並且常與其他表現手法連用。如代言體《征婦怨四首》之二:

君淚濡羅巾,妾淚滿路塵。

羅巾長在手,今得隨妾身。

路塵如得風,得上君車輪。

首二句於疏淡處見細密:那有淚不輕彈的男兒在走上戰場前與自己心愛的妻子分離時竟然熱淚橫流,細心溫柔的妻子不斷為他拭淚把手絹兒都濕透了,不知是粗心呢?還是放不下「大男子漢」的架子,丈夫只顧自個兒悲傷卻忘了給妻子擦淚,讓她的淚水灑滿了路塵。這兩句既寫出了這對夫婦分別前難分難捨的眷眷深情,又準確地寫出了兩人的性格特點。下四句進一步寫這位征婦的心理活動:一方面要把浸透了自己丈夫眼淚的手帕永久藏在身邊好睹物思人,一方面又希望灑滿了自己眼淚的路塵經風揚起飛上丈夫的車輪以便永遠跟他在一起。詩以征婦的口吻出之,讀來好像面對我們作心靈的獨白,我們為她對愛情的忠貞所感動,也加深了對給人民帶來痛苦的不義戰爭的憎恨。下面兩詩的表現手法與此詩有相似之處:

欲別牽郎衣,郎今到何處?

不恨歸來遲,莫向臨邛去。

——《古別離》

良人昨日去,明月又不圓。

別時各有淚,零落青樓前。

——《征婦怨四首》之一

以上各種因素形成了孟郊詩語「淡且古」 的特點。假如我們再深入一步,把孟郊的淡和孟浩然的淡作一比較,就會發現二者的「淡」所包含的差別非常大。孟浩然所處的時代正是大唐帝國走上坡路的時候,據杜甫說當時到處「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經濟的繁榮帶來了精神的昂揚。他個人富裕的物質生活足以使他快樂逍遙、任情使性,仕途的不得志反而使他無官一身輕,他像富有地主家中沒有領事的子弟,「少年不識愁滋味」,無憂無慮地寄傲山林、放情野逸。詩歌也多描寫隱居之樂、山水之美和田園之趣,「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散發乘夕涼,開軒卧閑敞」 ,沖淡、恬靜而又瀟洒;「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清淡、閑適而又帶幾分雅緻。從優點這一方面看,孟浩然平淡的語言含有飄逸的神韻,這是他的所長,但如果從另一方面看,這又是他詩歌短處的根源。因為他一生在優哉游哉的隱居中度過,社會的動亂和人生的痛苦他都沒有機會去體驗,這些給了他詩歌「風神散朗」的韻致,然而又使他的感情不能深沉;隱居和平靜的生活給了他沖淡高曠的情懷,然而又使他的感情不濃烈而有時失之平庸。孟郊恰恰和孟浩然相反——孟浩然所有的正是孟郊所缺的,孟浩然的短處又恰好是孟郊的長處。孟郊的時代,唐王朝江河日下,戰爭和貧困時時威脅著人們。他個人的生活大多處在困頓之中,這使他不時激憤怨恨、牢騷不滿,筆下也很少出現孟浩然所長期吟詠的題材,常常老實不客氣地寫貧困、饑寒、憂愁,也不可能有孟浩然那種令歷代騷人墨客嘖嘖稱美的「韻致」。苦難使他失去了孟浩然的長處,同時又使他避免了孟浩然的短處。飽經了世患,看慣了冷眼,使他的感情比孟浩然深沉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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