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奇崛·冷峻·苦澀 二

冷峻,是孟郊詩歌風格的第二個特徵。孟郊曾自評其詩曰「清峭」。清峭其實就是冷峻,即清冷而峻峭。沈德潛評孟郊詩時也說:「孟東野詩,亦從《風》《騷》中出,特意象孤峻,元氣不無斫削耳。」

他並「非軒冕族」 的家世和他個人豐富的閱歷 ,使他有可能既熟知上層社會的偽善冷酷面目又清楚下層人民倍受欺凌侮虐的慘況,嚴峻的現實使他脫棄了青少年時代那種浮幻的熱情,深刻的人生體驗使他逐漸深沉起來。他藝術個性中那種強大的理性因素又有力地幫助他更深刻而藝術地分析和認識社會。所以,當他寫到社會、人情時往往顯出一種深沉、冷峻的格調:

卧冷無遠夢,聽秋酸別情。

高枝低枝風,千葉萬葉聲。

淺井不供飲,瘦田長廢耕。

今交非古交,貧語聞皆輕。

——《秋夕貧居述懷》

「高枝低枝風、千葉萬葉聲」撩亂了他久埋的愁緒,在這寂寞無眠的秋夜他想得很多、很遠,想到了人生也想到了世情。世態變得多麼勢利,就像田地貧瘠了要被荒廢掉一樣,人窮了說的話也沒有斤兩!詩人對世態的心寒至少不比他被薄卧冷時的身寒好受。在詩中沒有大喊大叫的指責,而代之以深刻冷峻的藝術解剖。

凄涼是他一生生活的最好概括,冷漠又是他所在的生活環境的主要特徵。當我們論述到他冷峻詩風形成的原因時,這些無疑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如「老骨懼秋月,秋月刀劍棱。纖威不可干,冷魂坐自凝,羈雌巢空鏡,仙飆盪浮冰。驚步恐白翻,病大不敢凌。單床寤皎皎,瘦卧心兢兢。洗河不見水,透濁為清澄。時壯昔空說,詩衰今何憑」(《秋懷十五首》之六)。我們完全可以把這首詩看成是外部世界的冷漠在他內心世界的投影,他在自然界和社會都得不到任何溫暖,塊然獨坐時靈魂深處亦覺凄寒。

冷峻的特色主要表現在孟詩的意境中。它是詩人的主觀感情同客觀物象的統一所呈現出來的一種藝術境界。外在世界的冷漠固然是形成他詩歌冷峻的一個重要因素,但一個抒情詩人對社會人生的反映主要是通過抒發主觀情感來完成的,不可能直接地照搬生活。馬克思和列寧都認為,人的意識不僅反映客觀世界,並且創造客觀世界。孟詩中冷峻凄寒的意境,是融合著他自己情感的新的藝術存在。在這一藝術世界中,冷峻這一特徵比現實生活中的更為突出更為強烈。像《苦寒吟》:

天色寒青蒼,北風叫枯桑。

厚冰無裂文,短日有冷光。

敲石不得火,壯陰正奪陽。

調苦竟何言,凍吟成此章。

寒天、北風、枯桑、厚冰、短日、冷光……詩人選取這些有代表性的意象,組成一個冰冷、奇特的藝術天地,把人們帶入那冰天雪地之中,呼嘯的北風和短日的冷光真要使人寒得打顫。歌德說:詩人「不僅可以在現象的選擇上面顯示自己的趣味,而且還會由於表現各種特殊的質的確切性而引起我們的驚訝,並使我們受到教益。在這種意義上,你可以說他已經形成了風格」 。孟郊「在現象的選擇上面顯示出」自己特殊的審美趣味,喜歡並且善於選取典型的意象以創造出冷峻的境界。如著名的七絕《洛橋晚望》:

天津橋下冰初結,洛陽陌上人行絕。

榆柳蕭疏樓閣閑,月明直見嵩山雪。

劉逸生解釋這首詩說,「月明直見嵩山雪」一句,「也許是詩人以此比喻自己,或比喻一種什麼人物(比如越處在艱苦的環境中,有人越能夠發出光來),也許只是一種偶然的感觸……」又說:詩人「看到了平時熱鬧而此時冷寂的一面,也看到了相反的一面,好像並不過分吃力地把這種感受寫了出來,但又不是跳身出來向讀者解釋什麼哲理」 。他簡直把這首詩說成是一首內涵頗深的哲理詩了。他的這些說法我們不敢苟同,在這首詩中既體味不出什麼哲學道理,更難看出「月明直見嵩山雪」是在「比喻一種什麼人」或是詩人在自比。我們倒是認為,這首詩中那種冰清玉潔的境界與詩人的精神世界之間存在著某種感應交流,詩人的氣質個性在「月明直見嵩山雪」這一峻極、孤峭的形象中被對象化。

為他的精神境界和審美情趣所決定,孟郊選取秋風、白雪、嚴冰、冷月這一類意象入詩,固然有助於他冷峻詩風的形成,但他這種詩風形成的原因遠非只此一端。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雲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同樣,孟詩中實詞和虛詞的成功運用也對於他詩中冷峻境界的形成有不可低估的作用,如「秋月顏色冰,老客志氣單。冷露滴夢破,峭風梳骨寒。席上印病文,腸中轉愁盤。疑懷無所憑,虛聽多無端。梧桐枯崢嶸,聲響如哀彈」(《秋懷十五首》之二)。著一「滴」字於動中取靜,而「梳」字的妙用又浸透著料峭的寒意。動詞和形容詞如「冷」「破」「峭」「寒」「崢嶸」都錘鍊得精確難移。它們共同把詩中的意象組成一個有機的整體,使冷峭的境界更為鮮明突出。

如果僅只看到了孟郊詩歌「冷」的一面,還不能說準確地把握住了他詩歌的風格特徵。我們說過詩人越到晚年越脫棄了青年時代那種浮幻的熱情,並不是說他泯滅了一切激情和沖淡了一切愛憎。恰恰相反,感情的峭激不平始終是他藝術個性中一個顯著特徵。《升庵詩話》卷八載孫器之的話說「孟東野如埋泉斷劍,卧壑寒松」 ,用這兩句評孟郊那種冷峻的詩風是再貼切不過的了。卧壑寒松,寒而有骨;埋泉斷劍,埋而不平。這不正是說他的詩歌看似清寒冰冷而實則峭激熱烈嗎?他那峭激的詩情往往用冷峻的語言來表達,因此他的詩風不是那種缺乏熱情的幽冷或陰冷,而是內里有火而外表裹霜的一種冷峻。如:

胡風激秦樹,賤子風中泣。

家家朱門開,得見不可入。

長安十二衢,投樹鳥亦急。

高閣何人家,笙簧正喧吸。

——《長安道》

呼嘯的北風搖撼著長安街兩邊的樹木,薄暮時分寒鳥正急著歸林,詩人卻仍躑躅街頭無處藏身,而那些達官貴人正在朱樓中作樂,他們從來就不顧下層人民的凍餒。景況既凄涼如彼,社會又冷漠如此。全詩瀰漫著冷颼颼的氣氛,也蘊含著詩人憤怒不平的激情。「冷」與「熱」就是這樣融合在他的詩中。韓孟詩派中的另一詩人賈島也以寫幽、寫冷著名。在賈島詩中並不缺乏孟詩中那種冷的氛圍,但要找出像孟詩冷的外表下藏著的那種峭激的詩情實在不很容易。孟詩的冷峻與賈詩的幽冷之間有詩情強弱的明顯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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