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氣直·情真 四

當我們匆匆瀏覽了一遍孟郊對詩之真的認識後,還得追溯一下他這種認識形成的淵源。

任何一種觀點的形成「必須首先從已有的思想材料出發」 ,孟郊當然也不可能例外。只要把他的《送任齊二秀才自洞庭游宣城》一詩的序文與《毛詩序》作一比較,便不難發現孟郊詩歌的真實觀與儒家詩學的承繼關係。《毛詩序》說:「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孟郊也認為:「文章之曲直,不由於心氣;心氣之悲樂,亦不由於賢人,由於時故。」二者在詩與政合這一點上靈犀相通。不過,同時他又說過「至樂無宮徵,至聲遺謳歌」(《上張徐州》),此論自然容易使人想起《老子》的「大音希聲」來,可見老莊思想對他或多或少有一些影響。《易經·乾·文言》的「修辭立其誠」與《莊子·漁父》的「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應該說同是孟郊真實觀中情感真摯說的嚆矢。孟郊的「願於堯琯中,奏盡鬱抑謠」的抒發憂憤的主張更是孔子「詩可以怨」和司馬遷「發憤」說的發展。

分析孟郊詩歌真實觀形成的原因,如果只注意先秦兩漢儒道兩家給予他的影響,而不提他的同鄉前輩「詩僧」皎然,那就像一個遺傳學家只知道隱性遺傳而不知道顯性遺傳一樣的荒唐。皎然俗姓謝,《唐才子傳》稱他是謝靈運的十世孫,約開元八年生於湖州,卒於貞元間,長孟郊三十多歲。孟郊五十八歲時在洛陽有《送陸暢歸湖州因憑弔故人皎然塔陸羽墳》:「渺渺霅寺前,白萍多清風。昔游詩會滿,今游詩會空。孤詠玉凄惻,遠思景蒙籠。杼山磚塔禪,竟陵廣宵翁。繞彼草木聲,彷彿聞余聰。因君寄數句,遍為書其叢。追吟當時說,來者實不窮。江調難再得,京塵徒滿躬。」詩中提到的「竟陵翁」陸羽,以嗜茶和著《茶經》贏得身後的令名,然存詩既少又無詩論流傳,本文就略而不論了。皎然現存有《杼山集》和《詩式》等著作。從孟郊的「追吟當時說」詩句看,他早年在故鄉時曾親受過皎然關於詩歌的指教是無疑的。孟郊的詩歌真實觀中還能見到《詩式》的影響。孟郊主張詩人的情感應真而不偽,「直」而非「曲」,皎然在駁斥「不要苦思,苦思則喪自然之質」的論調時說:「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取境之時,須至難、至險,始見奇句。」 孟郊尚奇尚險,《詩式·詩有六至》的前二至是「至險而不僻,至奇而不差」 。孟郊在行將就木時寫的《送淡公十二首》之八中回憶說:「江南寺中邑,平地生勝山。開元吳語僧,律韻高且閑。妙樂溪岸平,桂榜復往還。……風味我遙憶,新奇師獨攀。」由此可見「新奇」是皎然詩論和詩歌的一大特點,而深得「新奇」之秘的正是孟郊。

但孟郊並不是像鸚鵡學舌那樣重複一下前人的議論,而是創造性地從前人已有的認識出發,形成了自己特有的關於詩歌真實性的認識。這不僅表現在他對詩歌真實性的強調比他的前輩更為具體明確上,也能從他豐富了詩歌真實觀內涵的理論貢獻中得到說明。強調情真是我國古代詩論的一個突出的特點,皎然也只是強調要「直於情性」,孟郊不只繼承和發揮了這一點,而且還明確地提出了「下筆證興亡」的命題,就是說他既主張詩人情感的真摯性又強調反映客觀社會的真實性,使真情和真相得到統一,這就大大豐富了我國古代詩歌真實思想的內容。

他詩歌真實觀的形成借鑒了前人的認識成果,但它形成的真正根源卻深藏在孟郊所生活於其中的現實社會裡,從本質上看,它是當時現實社會的產物。安史之亂後,唐王朝統治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藩鎮割據和內憂外患使統治階級對自己的統治喪失了信心。於是,統治階級撕去了遮在殘酷統治上面的偽裝,踢開了有礙自己貪慾實現的封建倫理觀念中一切積極的方面。人與人之間只有奸詐和欺凌,缺乏信任、坦率和真誠。孟郊對這種現象曾予以深刻的揭露:「獸中有人性,形異遭人隔;人中有獸心,幾人能真識。古人形似獸,皆有大聖德;今人表似人,獸心安可測。雖笑未必和,雖哭未必戚。面結口頭交,肚裡生荊棘。好人常直道,不順世間逆。惡人巧諂多,非義苟且得。若是效真人,堅心如鐵石。不諂亦不欺,不奢復不溺。」(《擇友》)他憎惡上層社會的奸偽和世態的炎涼,想改變而無力,想逃避又不能。這樣,在他詩中就留下了無窮無盡的對真朴的渴求和讚美:

潛歌歸去來,事外風景真。

——《長安羈旅行》

本末一相返,漂浮不還真。

——《隱士》

對君何所得,歸去覺情真。

——《題韋承總吳王故城下幽居》

眾木盡搖落,始見竹色真。

——《獻漢南樊尚書》

人朴情慮肅,境閑視聽空。

——《藍溪元居士草堂》

他甚至嚮往傳說中古代那種原始的真朴生活,由於他認為「古人形似獸,皆有大聖德;今人表似人,獸心安可測」,所以他提出要保持古人的操守:「忍古不失古,失古志易摧。」(《秋懷十五首》之十四)勸人們回到古代雖未免迂闊,但用真朴來對抗社會現實的虛偽倒是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他對社會要求風俗淳厚,對個人要求誠實無欺,必然導向對詩歌要求「直」與「真」。

孟郊詩歌真實觀內容的時代特徵也極為鮮明。他登上詩壇的時候,人們已逐漸從皎然那時對戰亂的驚愕、恐懼中清醒過來,社會經濟由亂後的蕭條慢慢走向繁榮,詩人們不再像大曆的詩人那樣逃避社會,他們有勇氣面對現實,為社會的統一和中興創造條件。孟郊「天地入胸臆,吁嗟生風雷」這種頗有生氣的精神面貌就是當時時代的一種折光。因此,他的詩歌真實觀比他的前輩皎然具有更強的現實性。他也不像大曆詩人、詩論家那樣只注意詩人主觀世界高情遠韻的抒發,而是主張直面慘淡的人生,強調個人感情與時代精神的聯繫,真摯地抒發個人與時代相通的悲憤憂傷之情,特別是他強調詩人的社會責任,必須「下筆證興亡,陳詞備風骨」,它雖與稍後元、白「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精神相同,但又沒有像他們那樣把詩歌的功利目的強調到極端。從時間上看,它結束了大曆前後所流行的抒發個人幽情孤緒的消極主張,成為元和時期要求詩歌積極反映現實的先聲,是大曆到元和之間的中介,因而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後來經過韓愈的發揮和豐富,他對詩之真的認識就成了韓孟詩派的理論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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