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孟郊:一個痛苦的存在 二

恐怕孟郊也會茫然失措,默認既不忍而辯解又不能,因為指責屈原面「有慍色」、情「積憂愁」的孟郊,與自己「沉憂獨無極,塵淚互盈襟」(《病客吟》)的孟郊本來就是相互矛盾的。在孟郊的精神生活中,情與理遠不是相互配合的手足兄弟,而是經常彼此拆台的對手和冤家。

孟郊早年曾從名僧皎然游,後來又與不少僧人和道士交往,並同淡公、清遠、悟空、獻上人、無懷、智遠等有詩唱和,憤激之餘還揚言要去當隱士:「本末一相返,漂浮不還真。山野多餒士,市井無飢人。虎豹忌當道,麋鹿知藏身。奈何貪競者,日與患害親。顏貌歲歲改,利心朝朝新。孰知富生禍,取富不取貧。寶玉忌出璞,出璞先為塵。松柏忌出山,出山先為薪。君子隱石壁,道書為我鄰。寢興思其義,淡泊味始真。陶公自放歸,尚平去有依。草木擇地生,禽鳥順性飛。」(《隱士》)「因思蛻骨人,化作飛桂仙。」(《終南山下作》)「願逐神仙侶,飄然汗漫通。」(《游城南韓氏庄》)老來他還十分感傷地說:「自悲風雅老,恐被巴竹嗔。……始驚儒教誤,漸與佛乘親。」(《自惜》)行將就木了才開始驚覺儒教誤身,因而和老妻一起讀起佛經來:「垂老抱佛腳,教妻讀黃經。」(《讀經》)然而,他始終是個儒家信徒,在人生道路上跌碰了一生才「始驚儒教誤」,這句詩本身就道出了他的主導思想。他和許多道士相過從,卻認為神仙之事怪誕不經:「豈知黃庭客,仙骨生不成」(《傷哉行》),「蓬萊浮蕩漾,非道相從難」(《送無懷道士游富春山水》),因神仙之事不合儒家之道,所以直接告訴道士「相從難」。對禪師更是敬而遠之,《夏日謁智遠禪師》一詩說:「吾師當幾祖,說法雲無空,禪心三界外,宴坐天地中。院靜鬼神去,身與草木同。因知護王國,滿缽盛毒龍。斗藪塵埃衣,謁師見真宗。何必千萬劫,瞬息去樊籠。盛夏火為日,一堂十月風。不得為弟子,名姓掛儒宮。」他明白地告訴對方,不願跟他一起參禪禮佛,自己已「名姓掛儒宮」了。

的確,儒家思想是他安身立命的行為準則,他在《上常州盧使君書》中說:「道德仁義,天地之常也。將有人主張之乎。曰:賢人君子有其位言之,可以周天下而行也。無其位,則周身言之可也。」他更常常在詩中談仁說義:「因凍死得食,殺風仍不休。以兵為仁義,仁義生刀頭。刀頭仁義腥,君子不可求」(《寒溪九首》之六),「堯聖不聽汝,孔微亦有臣。諫書竟成章,古義終難陳」(《寒溪九首》之五)。他「無其位」自然不能將仁義「周天下而行」,但他多次表白要用它修身:「為於仁義得,未覺登陟勞。」(《立德新居十首》之四)他還聲稱要以仁義為指導自己創作的準繩:「驅馳竟何事,章句依深仁。」(《自商行謁復州盧使君虔》)劉言史《初下東周贈孟郊》也稱讚孟郊的詩歌「修文返正風,刊字齊古經」 。

他甚至將儒家的某些思想推至極端,認為「君子耽古禮」應「如饞魚吞鉤」(《魏博田興尚書聽嫂之命不立非夫人詩》),他有少數詩像冬烘先生的枯燥說教。他有一首詩寫被拋棄的女性,雖然也流露了對去婦的同情,但詩的重心不是控訴女性在社會中的不幸,卻乾巴巴地宣揚從一而終的古訓:「君心匣中鏡,一破不復全。妾心藕中絲,雖斷猶牽連。安知御輪士,今日翻飛轅。一女事一夫,安可再移天。君聽去鶴言,哀哀七絲弦。」(《去婦》)被清人選入《唐詩三百首》的《烈女操》更是陳腐可笑:

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

貞婦貴徇夫,捨生亦如此,

波瀾誓不起,妾心井中水。

這簡直是宋代理學家「存天理去人慾」的濫觴。張籍《贈孟郊》一詩恭維他說:「君生衰俗間,立身如禮經」 ,豈知這正好暴露了孟郊的迂腐僵硬。

波瀾不驚或心靜如井水的這種和平中正,是他所企慕的一種最高精神境界,韓愈稱他「杳然粹而清,可以鎮浮燥」(《薦士》),這與其說是對孟郊人格的評價,毋寧說是道出了孟郊所追求的人生態度。屈原多次表白自己的才幹和節操,「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感情更是憂憤無端,不斷地指斥朝廷小人,常將自己的高尚反襯權奸的卑劣。這些在儒者眼中都有損溫柔敦厚之旨和中正和平之情,有此漢儒把屈原當作「王澤竭」時的「變風變雅」,孟郊也非議屈原「騷文炫貞亮,體物情崎嶇」,甚至把他說成是「名參君子場,行為小人儒」(見前)。

然而,孟郊在理性上推崇的東西,在情感上又拒斥甚至厭惡它,他的情與理經常處於分裂之中。他剛才還在攻擊屈原有傷溫柔敦厚,自陷於不忠不孝,轉而又歌頌起屈原來:

楚屈入水死,詩孟踏雪僵。

直氣苟有存,死亦何所妨。

日劈高查牙,清棱含冰漿。

前古後古冰,與山氣勢強。

閃怪千石形,異狀安可量。

有時春鏡破,百道聲飛揚。

潛仙不足言,朗客無隱腸。

為君傾海宇,日夕多文章。

天下豈無緣,此山雪昂藏。

煩君前致詞,哀我老更狂。

狂歌不及狂,歌聲緣鳳凰,

鳳兮何當來,消我孤直瘡。

——《答盧仝》

這首詩讚美的東西正是前首詩否定的東西,此刻他又從個性和體驗著眼主張不平則鳴,強調直氣和狂狷,只要直氣不虧就是「入水死」又何所妨?對社會和人生的痛苦體驗使他的感情憤激憂傷,詩的調子急促苦澀,並發誓說「願於堯琯中,奏盡鬱抑謠」(《晚雪吟》)。

孟郊這種情與理的分裂,一方面說明儒家倫理和詩教在中唐社會的蒼白,另一方面也暴露出中唐社會的病態。一個走向衰微和解體的社會,必然要攪亂它的精英分子精神上的平衡,造成他們靈魂或人格的分裂。那個「世道」不僅使孟郊這種恪守仁義道德的寒士在現實生活中吃盡了苦頭,也使他的靈魂飽經磨難。他屢屢招來器量褊窄和氣度拘促之誚,這些批評大體上也符合實際,孟郊的心胸的確算不上寬廣,為人也夠不上豁達,精神更談不上平衡,要是將他與盛唐詩人相比這一點就更為明顯。然而,病根仍植於他所生活於其中的時代,也就是他自己所謂的「天地氣不足」(見前)。這種現象並不限於孟郊一人,中唐詩人一般都不具備盛唐詩人那種開闊的胸襟、傲岸的氣勢和健全的人格。

盛唐是我國封建社會的鼎盛時代,政治的開明、經濟的繁榮和國力的強大,激起了一代士人對功名的狂熱追求,他們對前途充滿了樂觀的憧憬,那時社會的理想和個人的追求也趨於一致,因而他們積極地內在於自己的時代,具有高度的現實獻身精神和歷史責任感,對自己的國家感到自豪,對自己的才能更為自負。浪漫豪放的李白自不必說,他認為自己是個無所不能的全才:「懷經濟之才,抗巢由之節,文可以變風俗,學可以究天人」,還稱自己「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 ,就是富於現實感的杜甫也「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 ,讀一讀「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的詩句 ,就不難感受他那目空一切的氣勢。因為他們把自己與社會同一起來,以拯世濟時為已任,所以盛唐詩人眼界宏闊,胸懷博大。「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塞垣苦,豈為妻子謀」 。每個人都希望能進用於國家,連終身不仕的孟浩然也說「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王維也認為「聖代無隱者,英靈盡歸來」 。自然,他們中的大多數也是齎志以歿,有的舉場失意,有的久沉下僚。不過,落第後最讓他們難為情的是「恥作明時失路人」 ,最多也只委婉地嘆息「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甚至落第了還認為時明主聖,只怨自己「時命不將明主合,布衣空染洛陽塵」 ,安慰落第者的詩歌也「反覆曲折,使落第人絕無怨尤」 。在盛唐幾乎聽不到晚唐落第者那種咬牙切齒的罵詈:「王門與侯門,待富不待貧」(孟郊,見前),「下弟子不恥,遺才人恥之」 。盛唐人也有失意的縱聲怒吼:「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表面上看它與孟郊的「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是說同一個東西,即人生的道路坎坷難行,但細讀就能發現二者之間的巨大差異:前者認為現實社會畢竟大道通天,而我個人卻命途多舛;後者則尖銳地指出「出門即有礙」,禍根就在於「天地」本來不寬——社會嚴重地壓抑摧殘了寒土。盛唐詩人精神平衡,不管個人是達是窮,他們照樣昂揚開朗,生活得瀟洒豁達,一點也不影響他們興緻濃厚地去品味生活,暢快地縱情山水。

中唐社會江河日下,安史叛軍趕走了唐玄宗,也驚醒了一代士人的美夢。亂後藩鎮割據,權貴腐敗,朝政日非,士人全無盛唐人那種時代的自豪感,幾乎每個人都覺得生不逢時,於是人們開始與社會疏離,不再以天下國家為己任,而是龜縮於自我的小天地之中。個體與社會分裂了,個體自身的精神結構也隨之分裂。白居易是中唐最有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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