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中唐詩壇上影響最大的詩派是韓孟詩派和元白詩派。清人趙翼在《甌北詩話》卷四中說:「中唐詩以韓、孟、元、白為最。韓、孟尚奇警,務言人所不敢言;元、白尚坦易,務言人所共欲言。」 作為韓孟詩派奠基人的孟郊,在中唐詩壇上無疑佔有不容忽視的地位。遺憾的是,解放以來,這位不容忽視的詩人恰恰在某種程度上被人們無視了:雖然這幾十年較權威的文學史都慷慨地給孟郊留有專節,既承認他是中唐一位「優秀的詩人」 ,也肯定「孟郊詩在文學史上影響是不小的」 ,但關於孟郊的研究論文竟然寥寥無幾。這種局面的形成主要是由於孟郊的詩論及其創作不像白居易那樣極端地強調詩歌的功利目的,因而在以前片面強調「文藝為政治服務」的年代就難以為人們所注重。研究者對元白詩派尤其是白居易的過分熱情,造成了對孟郊也包括韓孟詩派的相對冷淡。這種現象與近現代的孟詩研究正好形成了一種有趣的對比:1949年以前不少學者紛紛為孟詩作注,對孟詩的藝術價值進行認真的發掘和總結,接二連三地出版了陳延傑的《孟郊詩注》、夏敬觀的《說孟》和《孟郊詩選》。聞一多先生更毫不掩飾地「揚孟抑白」,他一方面指出孟郊和白居易是各自詩派的主將:「這邊老年的孟郊,正哼著他那沙澀而帶芒刺感的五古,惡毒地咒罵世道人心。夾在咒罵聲中的,是盧仝劉叉的『插科打諢』和韓愈的宏亮嗓音,向佛老挑釁。那邊元稹、張籍、王建等,在白居易的改良社會的大纛下,用律動的樂府調子,對社會泣訴著他們那各階層中病態的小悲劇」 ;一方面又尖銳地指出:「作『新樂府』的白居易,雖嚷嚷得很響,但究竟還是那位香山居士的閒情逸緻的冗力的一種舒泄,所以他的嚷嚷實際上只等於貓兒哭耗子。孟郊並沒有作過成套的『新樂府』,他如果哭,還是為他自身的窮愁而哭的次數多,然而他的態度,沉著而有鋒棱,卻最合於一個偉大的理想的條件」,因為孟郊的詩充盈著一種被「生活磨出來的力」 。如果我追尋一下更遠的歷史還會發現,孟郊以及韓孟關係一直是中唐以後人們十分熱衷的話題,孟郊的詩名也像他生前的為人一樣,博得了很多人由衷的讚歎,也受夠了不少人的白眼。對於孟詩的毀與譽、褒與貶簡直像針尖對麥芒,褒之者說:「有窮者孟郊,受材實雄驁。冥觀洞古今,象外逐幽好。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敷柔肆紆餘,奮猛卷海潦。榮華肖天秀,捷疾逾響報」 ,「孟之詩,五言高處,在古無上;其有平處,下顧二謝」 。貶之者說:「高、岑之詩悲壯,讀之使人感慨;孟郊之詩刻苦,讀之使人不歡」 ,「東野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江山萬古潮陽筆,合在元龍百尺樓」 。如果說歷史上對孟詩得失的激烈爭論激發了我學習孟詩的興趣,那麼,解放後對孟詩研究的相對冷落卻成了我寫這篇文章的反面誘因。

本文試圖在比較廣闊的文化背景上闡明孟郊對中唐詩壇的貢獻,重新評價他詩歌的思想意義和藝術價值,平議歷史上關於孟詩有代表性的褒、貶意見,以求給予他與其詩歌成就相稱的文學地位。本文的論旨是:孟郊不僅以他的詩歌理論,而且以他成功的詩歌創作為韓孟詩派的形成奠基了基礎;由於他一生那倒霉的坎坷經歷,使他對人生的體驗達到了中唐其他詩人難以比並的深度;他抒發深摯的感情、詛咒炎涼的世態和指斥權貴的奸詐的詩歌,在內容上與元白新樂府、諷喻詩相互補充,使中唐詩歌更加全面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實;他奇崛、冷峻、苦澀的詩歌風格和瘦硬而又豐腴、樸拙而又工巧的詩歌語言,與元白平易流走的詩風相互輝映,使百花競放的中唐詩壇更加絢麗多姿;從他老年詩歌創作的傑出成就來講,他是中唐一位十分重要的詩人,而他又比元和時代的其他重要詩人如元稹、白居易、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等約長一二十歲,從他步入詩壇的時間講,他又如韓愈所指出的那樣,是李白、杜甫、元結到元和之間的一座橋樑 。以上諸因素的總和歷史地確定了孟郊在中唐詩壇上特殊的重要地位。

圍繞這一論旨本文的構思大致是這樣:全文共分九章,第一章論述孟郊的精神生活,鑒於他的大部分詩歌內容為哀生之嗟,本章著重分析他由嗟生到憤世的心靈歷程,揭示他何以由人生痛苦的存在走進生命存在的深度;第二章是從文藝理論的角度提出問題的,論述他對詩之真的認識,包括他關於詩之「真」內涵、從藝術上達到真的途徑、他的詩論的淵源以及對韓孟詩派形成的重大意義;第三章是從創作主體的角度,論述孟郊的藝術個性,同時對前人關於他藝術個性的評論提出個人不成熟的意見;第四章是從風格學的角度,論述他詩歌風格的特質與成因,辯駁前人對他詩風一些不實的指責;第五章闡述他詩歌語言的藝術特色,辨析前人對他詩歌語言的正反意見;第六章比較韓愈和孟郊詩風上的同異,兼論他們二人在詩歌創作上的相互影響與相互激勵對形成韓孟詩派的決定作用;第七章從社會學的角度考察他的言貧詩對中唐社會反映的歷史廣度和深度;第八章論述他的山水詩,並藉此探討中唐庶族地主階級士人體驗自然的一種新的情感態度;第九章是從文學史的角度提出問題的,從縱橫兩個方面論述孟郊在文學史上的地位。

本文是否完成了上面所提出的任務呢?筆者沒有做出任何肯定回答的自信,這是因為:(一)勃蘭兌斯曾經說過:「如果從歷史的觀點看,儘管一本書是一件完美、完整的藝術品,它卻只是從無邊際的一張網上剪下來的一小塊。」 孟郊詩歌不是與時代隔絕的孤立的藝術品,它與中唐社會的經濟、政治、文化、人們的心理和審美情趣都有著盤根錯節的聯繫,要準確地評價孟詩的思想情感和藝術價值,就得熟悉中唐社會那張「無邊無際」的網,而我的歷史、民俗、文學史知識則過分空疏;(二)孟郊一生的經歷坎坷而又豐富,他的詩歌在藝術形式上又結體古奧,連封建時代的文人也認為孟郊詩歌「精深高妙,誠未易窺」 ,以我這樣一個閱歷簡單、感情粗浮、文學功底淺薄的青年,很難深刻地領會孟郊那種深沉真摯而又峭激苦澀的詩情,也難於把握他那種別具一格的奇崛詩風;(三)為了給自己的淺薄無能找一點借口,時間的有限和資料的缺乏也是一個原因。因此,假如說本文定然免不了隔靴搔癢的膚廓之談和郢書燕說的笑話,那絕不是我個人在這裡故作謙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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