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融然遠寄 四

陶淵明為什麼要返回內在的自然?為什麼要澄明生命之真?他的酣飲不是由對死亡的恐懼與焦慮造成的嗎?在「泛此忘憂物」中臻於生命之真和返回內在的自然,與他解脫死亡的恐懼和焦慮有什麼內在聯繫呢?詩人的《連雨獨飲》一詩好像是專為我們回答這些問題的:

運生會歸盡,終古謂之然。

世間有松喬,於今定何間?

故老贈余酒,乃言飲得仙。

試酌百情遠,重觴忽忘天。

天豈去此哉,任真無所先。

雲鶴有奇翼,八表須臾還。

自我抱茲獨,僶俛四十年。

形骸久已化,心在復何言。

這是一首對生與死富於深度體認的傑作,它顯示了「淵明一生大本領」 ,可惜很少得到後人相應深度的理論闡釋。萬化相尋,生生不息,在時間中存在過的生命,必定要在時間的忘川中消逝,這是每一個人與生俱來的宿命,連傳說中長生不老的松、喬也沒有長生,誰都不能越過死亡之坎。可是送酒給詩人的「故老」卻聲稱酒可使人成仙,「乃」字暗示了詩人對這種說法的詫異和懷疑。「試酌百情遠,重觴忽忘天。天豈去此哉,任真無所先」可謂淵明對「酒中深味」別有會心。明黃文煥《陶詩析義》卷二分析這四句說:「曰『忘天』,曰『天豈去』,曰『無所先』,三語三換意,生盡之感,天實為之,一觴未能忘也,重疊則忽忘之矣。蒼蒼之天忘,而胸中磊落之天,乃愈以存矣。有先天焉,有後天焉,引滿任真,天無復先我者也。」 解人沒有深明詩人所體驗到的「酒中深味」,忘「蒼蒼之天」並不是為了存「胸中之天」,酣飲不是要在「蒼蒼之天」和「胸中之天」之間壘起屏障,更不是把「蒼蒼之天」扔到腦後忘掉,引滿任真是為了打通「蒼蒼之天」和「胸中之天」的壁壘。詩中的「天」指身外的整個自然或無窮的宇宙。我忘「天」決不是「天」遠離了我(「天豈去此哉」),而是我與天相互交融,和同一氣,難分彼此。所謂「任真無所先」是說一個人只要返回到了內在的自然,坦露出生命的真性,就能內在於自然大化,因為我一旦坦露內在的自然(「真」),便與外在的自然(「天」)同構,人與天普泛周流,融為一體,「我」融進「天」里,「天」納入「我」中。曠士真人的胸中,天與人全不相隔。「情遠」是「忘天」的關鍵,不能「百情遠」便不能「忽忘天」,如果一個人機巧百端,俗慮纏心,沒有返回到自己內在的自然(「真」),外在的自然(「天」)就不可能成為他的對象,他與天就將永遠相互外在,彼此對峙。清馬墣早已有見如此:「夫人之不並於天,以有百情於胸也。苟去其百情並天而忘之,是即天矣。天豈遠乎此哉?百情去則無所先矣。無所先而後真性見。真性者,天也,故曰:『任真無所先。』則任天也。而酒之功乃能至於如此,我安得而不飲。」 「雲鶴有奇翼,八表須臾還」二句,是寫詩人心遠世情同流天地之後,生命「縱浪大化中」的那種洒脫與自由。明沃儀仲說「他作談生死猶是彭殤齊化之達觀,獨此雲忘天任真,形化心在,誠有不隨生存不隨死亡者。一生本領,逗泄殆盡」 。陶淵明在酣飲之際,不知不覺中人與天、物與我、瞬間與永恆渾然一體,既已「不隨生存不隨死亡」,還用得著耿耿於生死嗎?

正是由於陶淵明在暢飲時「任懷自得」坦露真性,才有可能在酒中臻於「融然遠寄」同流大化的生命境界,魏晉飲者中只有他才深得酒中真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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