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失此生 第四章 知性與盡分

——論陶淵明對自我的體認

陶淵明的人生理想是任真適性,也就是讓自己如其所是的那樣本真存在,讓自己去其遮蔽而如其本性的那樣呈現。現在必須進一步追問的是:對於陶淵明而言,什麼樣的存在才是本真的存在?什麼樣的存在方式才不違其本性?要如其所是的那樣存在就得先知道自己是誰,要如其本性的那樣呈現就得先知道自己的本性。一個人不了解自己的本性就難以確定自己的本分,就可能在生活中裝出一副自己非其所是的樣子,因而,任真適性的人生理想首先必須落實在對自己生命真性的體認上,正是從這一角度,卡西爾斷言「認識自我是實現自我的第一條件」 。

不過,「認識自我是實現自我的第一條件」只是指二者邏輯上的先後關係,在每一個人的生命歷程中,認識自我與成為自我並不能分為前後兩截,人總是隨著自我認識的不斷深化而越來越成為自我。人是一種不斷地反覆審視和探究自身的存在物,自我認識不僅是自我存在的一部分,甚至就是自我存在本身。陶淵明每次出仕都是一次自我認識的深化,出仕的過程也就是他自我認識的過程。在一次又一次「矯厲」和扭曲自己以迎合官場的痛苦經歷中(參見《歸去來兮辭序》),他才逐漸認清了自己的內在本性。

陶淵明對自己青少年時的天性和志趣的描述彼此矛盾,有時他說自己「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誰言行游近?張掖至幽州」(《擬古九首》之八),「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十二首》之五),這些詩中的陶淵明是那般志大氣雄而又豪俠莽撞;有時他又說自己「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被褐欣自得,屢空常晏如」(《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閑居三十載,遂與塵事冥。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世情」(《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詩中的青年詩人又是那般閑靜淡泊,超然世外。前後詩歌所描繪的好像是兩個陶淵明,到底是「猛志逸四海」的陶淵明還是「林園無世情」的陶淵明更如其所是呢?陶淵明自己恐怕也不能馬上作出肯定的回答,他早年對自己根本沒有形成一幅清晰的自我形象。對自我早期形象勾畫的相互出入顯露了他對自我認識的矛盾。

自己給自己勾畫出的自我形象,是他自己如何確立自我身份的前提,是建構自己存在方式的參照系,「我們認為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我們就會成為什麼樣的人」 。詩人對自我認識的矛盾造成了他存在方式的衝突,造成了他在人生旅途中進退出處的左右搖擺。老來他在《與子儼等疏》中對自己的兒子說:「吾年過五十,少而窮苦,每以家弊,東西遊走。」所謂「東西遊走」是指遊宦四方,《擬古九首》之八也稱自己少時曾「撫劍獨行游」,《雜詩十二首》中之九、之十、之十一等三首詩,都是慨嘆旅途行役之苦,王瑤先生認為「此三詩為盛年所作」,將其繫於晉安帝隆安五年辛丑(公元401年),陶淵明時年三十七歲 。它們可印證詩人晚年「東西遊走」的自述。下面兩首詩具體生動地抒寫了他當年「東西遊走」時的心態:

遙遙從羈役,一心處兩端。

掩淚泛東逝,順流追時遷,

日沒星與昴,勢翳西山巔。

蕭條隔天涯,惆悵念常餐,

慷慨思南歸,路遐無由緣。

關梁難虧替,絕音寄斯篇。

——《雜詩十二首》之九

閑居執盪志,時駛不可稽。

驅役無停息,軒裳逝東崖。

沉陰擬薰麝,寒氣激我懷。

歲月有常御,我來淹已彌,

慷慨憶綢繆,此情久已離。

荏苒經十載,暫為人所羈;

庭宇翳余木,倏忽日月虧。

——《雜詩十二首》之十

前首寫泛舟水路,後首寫乘車陸路,二詩或許都是寫東下建康一帶的情事。前者說自己從仕於千里之外,身奔走在仕途而心仍繫念於家里,在遙遠的天涯景況荒涼心緒寂寞,不得歸家反而更是思家。後首說自己平素閑居的志向是擺脫世務而求自在自適,為時勢所激被驅上了遊宦羈役。學者常把詩中的「盪志」釋為「狂放的意志」或「放縱之志」 。「盪志」在陶以前是一個動賓片語,意思是蕩滌胸襟以遣憂思,如楚辭《九章·思美人》:「吾將盪志而愉樂兮,遵江夏以娛憂。」 曹植《感婚賦》中有「登清台以盪志,伏高軒而游情」 的辭句,陶詩中的「盪志」也應指蕩滌胸懷以求安適的志向,而不是「放蕩」「放縱」或「狂放」的意志。心存「盪志」卻置身官場,自然就有「暫為人所羈」這種被拘被囚的感受。這兩首詩抒寫的同是「心為形役」的煩惱,同是心與跡及心與身的衝突和分裂,同是詩人害怕失去此生的焦慮與不安。

心跡難並和身心分裂就是一種非本真的存在,詩人行為所表現的並非其本然的,所呈現的並非其所是的,他的所求超出了自己的本分,所行抵牾於自己的本性,這一切都起於詩人不知「分」,而不知「分」又由於他不知「性」——只有深刻明了自己的本性才能清楚地確定自己的本分。「不知分者,由於不知性也。分即是性,離性豈別有分!今人只是求分外事,何嘗知有分內事,故無一而可安。只緣不能盡心知性耳。知性則知分矣,未到知性則喚什麼作分,縱有言說都無干涉。」 陶淵明將青少年時「東西遊走」的原因歸結為「家弊」,好像是為了糊口而不得不如此。他「少而窮苦」(《與子儼等疏》)倒是事實,可他老來照樣還是「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詠貧士七首》之三),《有會而作》一詩感嘆道:「弱年適家乏,老至更長飢。菽麥實所羨,孰敢慕甘肥?惄如亞九飯,當暑厭寒衣。歲月將欲暮,如何辛苦悲。」不過,他四十一歲以後不僅沒有因「老至更長飢」而「東西遊走」,反而因悟「今是昨非」而「介然安其業」(《詠貧十七首》之六),義熙末還辭去朝廷著作郎之徵。這說明「少而窮苦」只是他早年「東西遊走」的外在原因,真正使他「驅役無停息」地「奔走」的內在原因是他對自我缺乏深刻的認識,當時詩人自己對自己還沒有一幅清晰的自我形象,對自我本性認識的游移不定才導致他軀體的「東西遊走」。

早年由於不知其性不明其分,詩人便不能行於所當行,求於所當求,止於所當止。他在《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中表白說:「時來苟冥會,宛轡憩通衢,投策命晨裝,暫與園田疏。」《雜詩十二首》之九也說:「掩淚泛東逝,順流追時遷,日沒星與昴,勢翳西山巔。」「時來苟冥會」「順流追時遷」說明社會環境與政治氣候左右著他的存在方式,他不斷改變自己生命的存在方式以適應社會環境和政治氣候,「時來苟冥會」是暗暗去迎合「時」勢,「順流追時遷」是努力追隨當「時」的潮流。不明自己的本性與本分必然缺乏真識定見,缺乏定見則必然隨波逐流。「時來冥會」或「順流追時」便是扭曲自我的本性以隨順時勢。

陶淵明身上的確曾有過對功名的嚮往,曾有過「逸四海」的「猛志」,也曾有過「脂我名車,策我名驥」(《榮木》)的熱情,但是,這些都是他青少年時期「游好在六經」(《飲酒二十首》之十六)中獲得的入世情懷,它們並不是詩人生命中的「性體」,不是他生命中作為根基的存在結構。入仕之前和入仕之初,他將自己嚮往功名的熱情與「偶愛閑靜」(《與子儼等疏》)的心性等量齊觀,以為自己退有「園林無世情」的超脫懷抱,進有「綢繆」國事的志向與能力,他還沒有真正認識到「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才是他生命中不可移易的真宰,而嚮往功名只是青少年時期獲得的志向,因此,就出現了詩人存在方式與他內在本性之間的錯位:一個「少有高趣」的人偏要擠身塵囂喧雜的官場 ,一個「篤意真古」的人卻去「曲從人事」,這就像硬逼著黃牛去馳騁疆場,在自己生活中扮演了非其所是的角色。不知其性就會幹出這種違性失真的事情,不知其分就要去追逐自己分外的東西。所行非其所是自然引起身心分裂的痛苦和迷失此生的不安,如《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錢溪》說:

我不踐斯境,歲月好已積。

晨夕看山川,事事悉如昔。

微雨洗高林,清飆矯雲翮,

眷彼品物存,義風都未隔。

伊余何為者,勉勵從茲役?

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

園田日夢想,安得久離析?

終懷在歸舟,諒哉宜霜柏。

此詩於義熙元年乙巳(公元405年)三月,詩人在劉敬宣幕做建威參軍,為劉出使京都途經錢溪時所作。錢溪是他曾經到過的地方,多年以後重經此地目睹山川品物「事事如昔」,好像與故友重逢那般親切而又熟悉。眼見高林洗潤於微雨,雲翮矯翼於清風,微雨清風雲翮這些品物各得其所,自己卻做此參軍一形受制,因而生出羨彼品物自愧不如之嘆。詩人奔走仕途卻「終懷歸舟」,出使京城卻又夢想田園,身處人慾橫流的官場卻不易其淡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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