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縱浪大化 二

面對死亡深淵,陶淵明開始選擇超越生命有限性的途徑是儒家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詩人的個性中本來就有相互矛盾的兩面,我們來聽聽他的自述:「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被褐欣自得,屢空常晏如」(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歸園田居五首》之一),這就是說自己從小就遠謝時緣,崇尚淡泊,但同時他又說自己「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誰言行游近,張掖至幽州」(《擬古九首》之八),這又酷似獨劍單刀闖天下的豪傑,希望在現實世界鬧得春風得意。就像只指責他「墮庄老」或抬舉他「正自從經術中來」都失之片面一樣 ,只強調他淡泊自守或只恭維他磊落豪俠都不是完整的陶淵明。正是詩人這種個性氣質的多面性,儒家的積極進取和道家的逍遙超脫才能都對他的生活態度產生影響。詩人從小受儒家思想的濡染很深,曾自言「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飲酒二十首》之十六),因而他希望在「寓形百年」的有限人生中,「稟神智以藏照,秉三五而垂名」(《感士不遇賦》),「立善遺愛」是他早年孜孜以求的人生目標:「原百行之攸貴,莫為善之可娛。奉上天之成命,師聖人之遺書。發忠孝於君親,生信義於鄉閭。推誠心而獲顯,不矯然而祈譽」(《感士不遇賦》),他還常慷慨激昂地抒發「病奇名之不立」的痛苦。他對事功並非人們所想像的那樣淡漠,幾次出仕的原因也並非全為「飢所驅」(《飲酒二十首》之十)。大概是詩人反覆說是在「疇昔苦長飢」的情況下才「投耒去學仕」的(《飲酒二十首》之十九),人們很容易忽視他早年入世的動機。他先後入桓玄、劉裕、劉敬宣幾位要人幕下,前面兩位還是左右全國政局的巨頭,他在《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一詩中寫自己初作劉裕參軍的心情說:「時來苟冥會,宛轡憩通衢」,這明白說自己奔走仕途是暗自在迎合時勢的風雲際會,儘管我們不必因此就誇大他有什麼救世宏圖,有什麼豪俠肝膽,但至少此事說明他並沒有遠謝一切時緣。聯繫到後來《讀山海經十三首》中「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詠荊軻》中「雄髮指危冠,猛氣沖長纓」這一類詩句中的高音亮節和慷慨激昂,可以肯定陶淵明除了超世閑悰外,也曾有過積極用世的熱腸。他時時意識到短暫的人生轉瞬即逝,因而在《讀史述九章·屈賈》中暗暗以儒家的名臣賢相自期,看來詩人早年的確心懷「猛志」。黃庭堅稱他為「沉冥一世豪」 ,龔自珍也稱「陶潛酷似卧龍豪,萬古潯陽松菊高。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 。詩人不僅有建功立德的進取追求,而且明確將立德立功與個人生命價值的實現聯繫了起來,如《榮木》一詩的序文說:「榮木,念將老也。日月推遷,已復九夏,總角聞道,白首無成。」此詩真切地抒寫了詩人立德立功的願望:「采采榮木,結根於茲。晨耀其華,夕已喪之。人生若寄,憔悴有時。靜言孔念,中心悵而。采采榮木,於茲托根。繁華朝起,慨暮不存。貞脆由人,禍福無門,匪道曷依,匪善奚敦!嗟予小子,稟茲固陋,徂年既流,業不增舊。志彼不舍,安此日富。我之懷矣,怛焉內疚。先師遺訓,余豈雲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陶淵明四十歲那年為劉裕鎮軍參軍,《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說自己因「時來苟冥會」而「投策命晨裝」,與上詩中「脂我名車,策我名驥」之間恐怕不是一時巧合。詩人因「日月推遷」而焦慮不安,因「業不增舊」而「怛焉內疚」,因「白首無成」而警策浮生,於是順理成章地有「脂車策驥」的抖擻奮發。現在沒有資料證明他有何邁往圖功的政治目標,也看不出有何「聖賢經濟學問」 ,詩人只是在抒寫一種通過建立功德來實現生命價值的衝動和激情,他在五十多歲的老年還念念不忘「行行向不惑,淹留遂無成」(《飲酒二十首》之十六),甚至因志不獲騁而抱愧飲恨:

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

遙遙萬里輝,蕩蕩空中景。

風來入房戶,夜中枕席冷。

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

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

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

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

——《雜詩十二首》之二

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

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

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

值歡無復娛,每每多憂慮。

氣力漸衰損,轉覺日不如。

壑舟無須臾,引我不得住。

前途當幾許,未知止泊處。

古人惜寸陰,念此使人懼。

——《雜詩十二首》之五

「前章悲事業之不就也,後章嘆學行之無成也」 ,這裡抒寫的是一種志向成空的失落感,清邱嘉穗在《東山草堂陶詩箋》卷四中把「有志不獲騁」之「志」說成是「陶公本懷討宋篡弒之志」似嫌無據,詩人只不過表現了一種生命價值落空後的悲涼,看不出邱氏所說的那種不能討宋復晉的悲憤。另一位清代學者又走向了另一極端,認為陶公「早歲本無宦情,而今作是語,越矣」 。在陳氏看來這兩首詩都有些矯情,「早歲本無宦情」,老來幹嗎要說少時有「猛志」呢?其實,「早歲本無宦情」的判斷不符合實際,且不說詩人幾次表白自己「少時壯且厲」,從二十九歲到四十一歲也事實上多次「憩通衢」。這兩位清代學者都失之偏頗:前者無中生有地大加附會,後者則連起碼的史實也不加理會。

既然詩人早年志在通過建立事功來超越生命的有限性,為什麼在幾次出仕之後要中道改轍呢?他在《感士不遇賦》中剖白了自己的心跡。此賦逯欽立繫於義熙二年(公元406年),也即陶淵明辭彭澤令的第二年,王瑤系此賦於宋永初三年(公元422年),從賦中「彼達人之善覺,乃逃祿于歸耕」等語意看,似為詩人歸耕不久的作品,這裡姑從逯說。在賦中他陳述了自己想在「瞬息已盡」的人生留下「垂名」千古的夙願,「獨祗修以自勤,豈三省之或廢」,可是落得的下場又是怎樣呢?儘管自己「庶進德以及時」,然而現實卻「時既至而不惠」,歷史上那些功勛赫赫的文臣武將,那些禮義謙謙的道德君子,或者「坦至公而無猜,卒蒙恥以受謗」,或者「雖懷瓊而握蘭,徒芳潔而誰亮」,從現實和歷史上「妙算者謂迷,直道者雲妄」的種種人事傾軋中,他開始懷疑「天道」的公正:「承前王之清誨,曰天道之無親;澄得一以作鑒,恆輔善而佑仁。夷投老以長飢,回早夭而又貧;傷請車而備槨,悲茹薇而殞身。雖好學與行義,何死生之苦辛!疑報德之若茲,懼斯言之虛陳。」他在《飲酒二十首》之二中直截了當地說:「積善雲有報,夷叔在西山。善惡苟不應,何事空立言?九十行帶索,饑寒況當年。」價值世界與事實世界的脫臼和對立,使仁義顯得貧乏、空泛而又蒼白。

因此,他從對「天道」公正性的懷疑推進到對功名本身的否定,《飲酒二十首》之三說:

道喪向千載,人人惜其情。

有酒不肯飲,但顧世間名。

所以貴我身,豈不在一生?

一生復能幾,倏如流電驚。

鼎鼎百年內,持此欲何成!

大道本來久已淪喪,世人卻還是道貌岸然,儼然以道德化身自居,其目的無非是為了博得虛名,貪戀榮祿。可是,名與命又有什麼關係呢?名與命是相互外在的東西,它絲毫也不能使個體實現對自身的超越,「我身」之可貴不正在於我的這「一生」嗎?而「一生」又「倏如流電」似的短暫,「持此」「一生」能夠何所成而垂名千古呢?即使有所成而能垂名千古又有何益?《擬古九首》之四說:

迢迢百尺樓,分明望四荒。

暮作歸雲宅,朝為飛鳥堂。

山河滿目中,平原獨茫茫。

古時功名士,慷慨爭此場。

一旦百歲後,相與還北邙。

松柏為人伐,高墳互低昂。

頹基無遺主,遊魂在何方!

榮華誠足貴,亦復可憐傷!

生前功名的赫奕難敵死後的寂寥,哪怕你富甲天下,哪怕你功勛蓋世,哪怕你盛譽滿天,都改變不了「一旦百歲後,相與還北邙」的命運,無論生前如何慷慨爭鬥,死後落得的下場照樣是「亦復可憐傷」!這樣,詩人由「脂我名車,策我名驥」那種追求功名的熱情,轉而變為對「慷慨爭此場」的捨棄與冷淡。既然功名外在於個體生命,那麼,「百年歸丘隴,用此空名道」(《雜詩十二首》之四)。他在行將就木之際還說「匪貴前譽,孰重後歌」(《自祭文》),生命的價值完全不繫於聲名,他也就不在乎生前身後名了:

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

——《和劉柴桑》

吁嗟身後名,於我若浮煙。

——《怨詩楚調示龐主薄鄧治中》

這種生命意識自然使陶淵明靠近《列子》,他在《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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