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弱與強 2、牙齒先落,舌頭長存

現代社會是一個尚力的社會,人們事事都想逞強爭勝,教育孩子希望他們有競爭能力,選擇夫婿要求他有男子漢氣概;拳擊賽上人們讚揚拳王出拳兇狠,足球場上大家欣賞球王衝鋒陷陣;高大魁梧的小夥子大受異性的青睞,瘦弱矮小的男士弄不好就要打光棍。於是害得男同胞們處處都想逞「雄風」,在女性面前時時都想裝得身手矯健,總怕被別人視為柔弱怯懦,更怕被人說成是有「女人氣」。

個人如此,民族亦然。每個民族都追求強大、強盛和強悍,甚至以強大自炫自傲。俄國哲學家別爾嘉耶夫在《俄羅斯思想》一書中說: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國人早就編造了一種理論,即俄羅斯民族與精神上有男子漢氣概的德意志民族相反,在心靈上是一個女人氣的民族。德意志民族的男子漢精神應當佔據俄羅斯民族的女人心靈」。炫耀自己民族有男子漢精神,指責其他民族是「女人氣的民族」,無非是要將自己的強權意志強加於人,為自己的野蠻侵略尋找借口。然而,逞強鬥狠的個人最後屈膝求饒,侵略成性的民族終將一敗塗地。

為什麼非得以強梁兇狠自居不可呢?

堅硬的牙齒先落,柔軟的舌頭長存。

因而,體「道」者雖然深知什麼是雄壯剛強,卻安於雌柔卑弱的地位,甘願做天下的溝溪;甘願做天下的溝溪,永恆的德性就不會離失,並回歸到天真單純的嬰兒狀態。

雖然深知什麼是光彩奪目,卻安於黑暗昏昧的地方,甘願做天下的法式;甘願做天下的法式,永恆的德性就不會有差錯,並與不可窮極的「道」融為一體。

雖然深知什麼是高貴榮耀,卻安於卑下屈辱的地位,甘願做天下的川穀;甘願做天下的川穀,永恆的德性才可能充足,並回歸到原先真朴的狀態。即使真朴的「道」分散為萬物,體「道」者仍然抱朴守道,成為百官之首和萬眾之王,至治之世的政治絕不支離割裂,治世者以天下之心為心,因任自然無為而治。

深知雄強而甘於雌柔,深知光彩而甘於暗昧,深知榮耀而甘於屈辱,與不得不處於雌柔、不得不處於暗昧、不得不居於屈辱是決然不同的兩碼事,就像只能忍受貧賤與身居富貴卻選擇貧賤是兩回事一樣,一個是主動選擇,一個是被動接受,這是兩種不同的人生境界。不得不忍受貧賤未必安於貧賤,甚至可能害怕貧賤和厭惡貧賤,而處於富貴之中卻選擇貧賤,則是榮華落盡見淳真。

甘於雌柔,歸於嬰兒,回歸真朴,也就是重新回到大朴未虧、大道未裂的境界。歸於嬰兒的人與嬰兒在精神境界上也不是一回事。嬰兒世事未經、天真未喪,處於一種無知無識的渾沌之境,他們順心而動,率性而行,尚屬一種對自己無知無識的自然狀態。人類的可悲之處就在於:當我們享有天真時卻不知天真的價值,當我們已知天真的價值時卻又失去了天真。處於天真之時不知其為天真,知其天真之時便不天真。歸於嬰兒表面上又回到天真未喪時的自然狀態,但實際上這是一種在精神層次上更高的回歸,借用現代儒家馮友蘭的話來說,嬰兒的境界是一種自然境界,「回歸嬰兒」的境界是一種天地境界。

天地境界中人不僅意識到自己是社會的一分子,同時也意識到自己是宇宙的一部分,因而脫俗諦而就真純,棄雄強而居雌弱,厭榮耀而處卑下,憎機巧而歸嬰兒,超脫了世俗的一切聲利、榮華、功名乃至生死,終至出人而入天,個體與天地同流,生命與大道歸一。

(參見原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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