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自然與造作 10、儒道兩家能說到一塊嗎?

人們渴求真、善、美的統一,也就是孔子所謂「文質彬彬,盡善盡美」的境界,它的實現必須有一定的外在條件或邏輯前提——就個人而言應天真未喪,就社會而言應世風淳樸,就其本質而言應大道未裂。在這種情況下,人們任性而行不待安排,稱心而言無須矯飾,高興了就開懷大笑,苦悶時就失聲痛哭,親愛就現出親昵歡悅之情,憎惡就形諸鄙夷不屑之色,從人們的表情就能了解其內心,從人們的語言就能知道其思想,此時真、善、美就能統一甚至同一——真的也就是善的和美的,美的同時也就是真的和善的。

等到混沌既鑿、天真全喪、大道已裂之後,美和真、善也同時分裂甚至對立了,裝出來的笑臉並不能表明內心親熱,擠出來的眼淚並不真的說明精神痛苦,每一個人都不敢坦露自己生命的真性,不敢向人敞開自己的心扉。既想追逐世俗的浮名,又想得到社會的實惠,在瘋狂的貪婪追逐之中,生命也逐漸喪本離真。人們酷似舞台上的戲子和電影中的演員,一輩子都在為觀眾們「做戲」,總是在扮演世俗所期望和指定的角色:誠惶誠恐地侍奉君王,滿臉堆笑地討好上司,恭恭敬敬地對待父母,客客氣氣地對待同事……總之,他們是大家稱道的忠臣、孝子、同事、正人,但從來就不是他們自己。誰都不敢在人生舞台上卸下自己的面具,人們的形象就是他們的假像,人們的身份就是他們的偽裝:奸賊時時要裝扮成忠臣,忤逆也要裝扮成孝子,負心郎不得不裝成痴情漢,偷情的蕩婦更要在自己的丈夫面前表露忠貞。

當人們的一言一行都是為了撈取世俗的「好處」——如高官、顯位、美名、暴利——的時候,語言就不是用來表白真情而是用以遮蔽真性。真心話用不著漂亮言辭來修飾,漂亮的言辭說不出真心話;巧舌如簧的人就不善良,善良的人就不會花言巧語;真正知「道」的人不賣弄廣博,賣弄廣博的人並不知「道」。

《莊子·知北游》中也說:「炫耀廣博的不一定有真知,能言善辯的不一定有慧見。」體「道」者從來就不炫博善辯。得「道」在於向內抱「一」守「真」,不在於向外貪多求博,因而得「道」的人從不嘰嘰喳喳,嘰嘰喳喳的人就沒有得「道」。「道」既不可「名」又不可「道」,所以我們應該像維特根斯坦所說的那樣:凡是不能言說的就應當沉默。莊子在兩千多年前就告誡過人們「明見無值,辯不若默」。

然而,人們既不可能無為也不可能沉默,為了巴結上司,為了取悅觀眾,為了討好情人,為了……一句話,為了實現個人的野心,為了滿足自己的貪慾,每個人都得學會「包裝」或「化裝」。只有學會了「包裝」和「化裝」術,才有可能在官場上騙取要職,在競選時騙取選票,在情場中騙取愛情,在舞台上騙取喝彩和掌聲,在學術界騙取讚美和尊敬……

「智慧出,有大偽」,在這一點上儒道兩家總算是有了共同語言。孔子在《論語》中也多次感嘆說:「巧言令色,鮮矣仁!」「木訥近仁。」巧言令色所「包裝」的可能是一個虛偽的小人,滔滔雄辯所「包裝」的可能是一顆醜惡的靈魂,斯文淵博所「包裝」的可能是一顆淺薄無知的心靈。

飾其外者必傷其內,炫其形者必累其神,重其文者必喪其真,這是伴隨著大道分裂所出現的必然現象,陶淵明早就給人們提過醒:「真風告逝」後必然是「大偽斯興」,要想真、善、美重歸於統一,人們就得返樸歸真。

(參見原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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