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奢侈 4、帝甚不平

武帝嘗降王武子家,武子供饌,並用琉璃器。婢子百餘人,皆綾羅絝〔衤羅〕,以手擎飲食。蒸豚肥美,異於常味。帝怪而問之,答曰:「以人乳飲豚。」帝甚不平,食未畢,便去。王、石所未知作。

——《世說新語·汰侈》

假如你還不明白什麼叫「窮奢極欲」,那就來讀讀這篇小品文,文中主人公的日常生活,就是這個成語最形象生動的演示。

文章寫的是一千多年的事情,要讀懂它就必須了解文中「武帝」和「武子」是什麼關係,還要了解絝和〔衤羅〕是些什麼衣服,所以話還得從頭說起。

晉武帝司馬炎有個寶貝女兒,從小就瞎了雙眼,她就是有名的常山公主。可能因為瞎眼後父親更加心疼,晉武帝對她格外寵愛,許諾要給她挑選天下無雙的駙馬爺。當時有個青年才俊名濟字武子,出生於太原晉陽王氏豪門,不只是風姿豪爽讓人青睞,才智卓絕更叫人傾倒,盤馬彎弓勇武過人,更加之他氣概雄邁一世,這種鶴立雞群的青年放在今天肯定是無數美女明星的夢中情人,在晉朝同樣也是無數父母的「夢中快婿」。皇帝當然事事都要獨佔,要為自己挑選天下美女,也要為女兒挑選天下俊男,王武子自然就成了理想的駙馬人選,而王武子本人也就無可挑選——不管喜不喜歡,都得尚常山公主。

眼睛不大可脾氣很大,雙目失明但把丈夫「盯」得很緊,這大概是常山公主的主要優點和特點。王武子的才華、風姿、勇力、氣概,沒給他帶來「桃花運」,卻給他招來了「喪門星」——公主只能吵架不能生育。他們是一對名副其實的怨偶,常常在一起吵得天翻地覆,王武子父親王渾一聽到吵架就跑來勸架。公公當然不是怕兒媳大哭大鬧,是擔心兒子的泰山大人大發雷霆。

一個又瞎又暴躁的女兒,嫁給一個又帥氣又有才氣的郎君,晉武帝哪裡放得下心呢?像許多愛兒愛女的父親一樣,晉武帝也常常去看看女兒,一來給自己的心肝寶貝送去父愛,二來給女兒打氣撐腰,三來給親家和女婿一點面子——如今一個土裡土氣的縣委書記,到本縣一個科長家裡打秋風,還讓科長一家人都感到出人頭地,皇帝大人臨幸大臣之家,那大臣一家豈不更要雞犬升天?

這就是文章開頭「武帝嘗降王武子家」的緣由。岳父司馬炎到女婿家,要是平民百姓就是再平常不過的「走親戚」,可皇帝到駙馬家屬於屈尊紆貴,所以說是「降」王武子家。皇帝降臨接待的規格自然最為隆重,駙馬王武子都用琉璃器皿盛美饌佳肴,一百個婢女都身穿綾羅衣褲,所有美食都由婢女雙手舉起。其中一道蒸乳豬肥嫩鮮美,與平常吃的味道大不相同。連皇帝也沒有嘗過這種美味,晉武帝問是如何做成的,駙馬王武子回答說:「這道菜的原料是用人乳餵養的小豬。」司馬炎聽說後憤憤不平,飯沒有吃完就匆匆離開了。即使國中豪富王愷和石崇也不知道這種做法。

這篇小品在寫法上突出特點是層層深入,如先寫所有美食都裝在琉璃器皿中,再寫所有菜盤都由婢女雙手托起,所有婢女都身著綾羅綢緞,而且婢女有一百多人。完全無須親臨其境,你就能想像出那種排場奢華的場面。日本現在還時興「人體盛」,就是一場宴席僱用一個美女,將壽司、生魚片、水果等食物放在美女身上,讓食客在滿足口腹之慾的同時,又能滿足自己的偷窺欲,把性刺激與食慾刺激搭配在一起。這種招徠食客的方法無論如何不敢恭維。再說,一個美女身上又能放多少道菜呢?一百多個身穿綾羅的婢女手托一百多道佳肴,國宴也難見到這麼「壯觀」的景象,「人體盛」與它相比真寒酸至極,不僅有豐儉之分,而且有雅俗之別。

讀者可能會好奇地問:家裡僅婢女就有一百多個,那男丁又會有多少呢?家宴需要一百多婢女來托菜,那又得多少人來做菜和上菜呢?這大概就是古人所謂「鐘鳴鼎食之家,富貴溫柔之地」吧?

舞台上最後的那齣戲才是壓軸戲,同樣,王武子家宴最後那道菜才是招牌菜。最後上的菜是什麼呢?「蒸豚肥美。」皇宮和豪門什麼沒吃過,蒸乳豬又算什麼貴重名菜?一隻蒸乳豬又能「美」到那裡去呢?作者只輕描淡寫地說了句「異於常味」。至於哪裡「美」如何「異」,作者一直在給我們「賣關子」。連晉武帝也沒有嘗過這種味道,一聽說「是用人乳餵養的小豬」後,作者僅用四字描寫皇帝的反應:「帝甚不平。」

「帝甚不平」四字大有深意,學者們把「不平」解釋成「十分憤慨」,不是無意誤解就是有意曲解。「憤慨」是指對壞人壞事的憤怒,認為這些人與事不仁不義,而此文中的「不平」雖然同為憤怒,但這種憤怒中隱含著嫉妒惱怒。此處「不平」的潛台詞是:大臣奢侈的規格居然超過朕家,他家嘗過的味道寡人竟然未曾嘗過,形同僭越,豈有此理!晉武帝的自尊心受到了侮辱,所以飯沒有吃完就匆匆離席。司馬炎並不是覺得以人乳餵豬有什麼不對,而是惱火自己在駙馬面前像個鄉巴佬。手中握有最高的權力,理所當然就應有最好的享受,權力既要獨佔,奢華哪能分享。在石崇與王愷鬥富的過程中,晉武帝一直明裡暗裡幫助國舅王愷——皇室哪能輸給大臣?「帝甚不平」也是同一心理作怪。晉朝的奢靡之風,始作俑者正是皇室。

有什麼樣的君,就有什麼樣的臣。

豬先喝人奶,人再吃豬肉!

王武子真讓我們開眼了,見識了什麼家族才算豪門,什麼場面才算奢華,什麼生活才叫醉生夢死。如此君臣,如此生活,西晉要是不滅亡,那誰還相信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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