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吝嗇 3、刻薄

衛江州在尋陽,有知舊人投之,都不料理,唯餉「王不留行」一斤,此人得餉便命駕。李弘范聞之,曰:「家舅刻薄,乃復驅使草木。」

——《世說新語·儉嗇》

這篇小品讓人想起「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的笑話。某日,一窮秀才到朋友家做客,主人嫌秀才太窮,本不想留他,又不好開口,此時正巧下起雨來,便立即在桌上寫一便條:「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按主人的本意,這句話應該讀作:「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而秀才將它斷句為:「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客人把主人的「逐客令」讀成了「留客信」。於是,秀才死皮賴臉地留下了,弄得主人哭笑不得。據說這則笑話出自清人趙恬養的《增訂解人頤新集》,王利器《歷代笑話集》收錄《增訂解人頤新集》笑話五條,遺憾的是恰恰漏收了這條笑話。

不過,《世說新語》中的這篇小品可不是笑話,讀後也很難讓人輕鬆解頤。文中的「衛江州」即衛展,河東安邑(今山西運城市)人,東晉名士和政治家。河東安邑衛氏是官宦世家,魏晉之際人才輩出,如衛展的伯祖父衛覬、伯父衛瓘、從兄衛恆,都是政壇顯宦和書法大家,他的妹妹衛鑠也是著名書法家,還是書聖王羲之的啟蒙老師,王羲之後來雖青出於藍,但書法風格仍有衛夫人的流風餘韻。衛展本人歷任鷹揚將軍、江州刺史等職。如此家世,如此地位,衛展無疑屬於上流雅士,可他處世卻比小人還俗不可耐。

衛展在尋陽任江州刺史的時候,有一位早年相識的老朋友來投奔他。衛展對他不理不睬,根本就不想接待他,只給他送了一斤名叫「王不留行」的草藥。老友收到這份「禮物」後,馬上就命車夫趕車迅速離開。衛展外甥李充聽說此事後感嘆道:「我家舅舅也未免太刻薄了,竟然驅使草木來趕走客人!」

西晉後期,八王之亂鬧得天下雞犬不寧,士大夫不僅隨時可能丟烏紗帽,更可能隨時掉腦袋。士人一般都很要面子,不是被逼得萬般無奈,衛展這位老友絕不會來投奔他。當時尋陽要算相對平靜富庶的地方,一州刺史為一方要員,接濟一位老友不過舉手之勞,可衛展全不念舊情,對上門的故交「都不料理」。「都不料理」也就罷了,而且還要借草藥之名逐客,不只是羞辱了從前老友,也玷辱了「王不留行」草藥,同時也侮辱了他本人,這種做法比下三爛還下賤。連他的外甥李充也看不過去,不然外甥豈敢無端指責舅舅「刻薄」?

據劉孝標註引《本草》介紹,「王不留行」這味草藥生於大山之中,能治金瘡和除風濕,長期服用還能「輕身」。另外,《本草綱目》還介紹它的藥性和得名由來:「此物性走而不住,雖有王命不能留其行,故名。」「王不留行」是因其藥性而得名,衛展則因其名而逐客,想不到出身於書香門第的名士如此刻薄,連一味草藥也不放過;更想不到衛展如此惡俗,給前來投奔自己的老友送「王不留行」!「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那則笑話,多少還有點幽默,而衛展送友人「王不留行」,只給後人留下反感。

小品原文中的「李弘范」當為「李弘度」之誤,劉孝標說李弘范是「劉氏之甥」,李弘度即東晉文學家、文獻學家李充,李充母親是著名書法家衛鑠,弘度才是衛展的外甥。李弘范和李弘度都是「江夏人」,兩人又只有一字之差,很容易造成作者或抄者的混淆和筆誤。

唐人韋續在《墨藪》中稱讚衛鑠書法說:「衛夫人書,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紅蓮映水,碧沼浮霞。」衛展妹妹書法真高雅得一塵不染,衛展本人的書法想來同樣高逸不凡。

有些朋友可能感到困惑:一個清談中的名流,一個藝苑中的雅士,卻是現實生活中的俗人。我們如何理解這種現象呢?

只要一說起魏晉風度,大家馬上就會想起名士們的超脫曠達,想起他們的愛智重情,或許很難想到他們也冷漠世故,他們還俗氣投機。且不說被譽為「太康之英」的陸機,因朝三暮四而「以進取獲譏」,也不說「潘才如江」的潘岳,為巴結權臣賈謐「望塵而拜」,即使一臉嚴肅剛正的庾亮,同輩人背後也說他「胸有柴棘」——滿肚子歪點子,甚至書法大家王獻之,為人也時常世故矯情。事實上,豪門貴族比升斗小民更加冷漠,更多算計,比尋常百姓更看重家族聲望,也更關注自身利益,所以他們對人對事往往用智而不動情。

當然,魏晉名士們愛惜自家羽毛,即使為人刻薄也注意形象,不至於像衛展這般面相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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