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機詐 6、胸中柴棘

蘇峻之亂,庾太尉南奔見陶公。陶公雅相賞重。陶性儉吝,及食,啖薤,庾因留白。陶問:「用此何為?」庾云:「故可種。」於是大嘆庾非唯風流,兼有治實。

——《世說新語·儉嗇》

要是不了解這篇文章的背景,不了解庾太尉與陶公談話的語境,就難以讀懂這篇小品文,更難以「讀懂」文中的庾太尉。

先說「蘇峻之亂」。蘇峻家世並非高門望族,永嘉之亂後南渡又相對較晚,所以很長時間是東晉政壇上的一個邊緣人物。王敦叛亂,晉明帝司馬紹無奈之下才詔他入衛京城,蘇峻因戰功升任冠軍將軍、歷陽內史、加散騎常侍,並封邵陵公;也因戰功他在社會上贏得了較高的威望,使他慢慢靠近了權力的中心;又因戰功他很快變得驕縱不法,常常收納亡命之徒和隱匿逃亡罪犯。晉明帝逝世後,晉成帝司馬衍繼位,母庾太后臨朝攝政,命國舅中書令庾亮、太尉王導、尚書令卞壼共同輔政,但實際上是庾亮一人獨攬朝政。庾亮認為蘇峻「狼子野心,終必為亂」,為了消除蘇峻這一隱伏的禍患,他不顧大臣們的反對,決意立即征蘇峻入朝,隨後朝廷下詔命蘇峻為大司農,加散騎常侍,位特進,同時將兵權交其弟蘇逸統領。蘇峻上表要求改鎮青州一荒郡,這一要求被庾亮斷然拒絕。這使蘇峻更加擔心庾亮召他入朝是要加害於他,正當他猶豫是否赴召時,參軍任讓等人力主他起兵。蘇峻平亂後雖然狂肆囂張,但對朝廷並沒有不臣之心,是庾亮把他逼上了反叛絕路。當蘇峻聯合祖約興兵叛亂後,庾亮同樣不接受許多大臣和將領的良策,招致一系列的軍事慘敗,京城也被蘇峻叛軍佔領。

再說文中的「陶公」與庾亮的關係。陶公即東晉名將陶侃,著名詩人陶淵明曾祖父。由於出身寒微,雖然多次戰爭中戰功卓著,但晉明帝死前陶侃未預顧命大臣,他對此一直耿耿於懷,並懷疑是庾亮從中作梗。蘇峻叛亂後義軍節節敗退,陶侃開始只作壁上觀。庾亮陷入絕境來投奔他時,陶侃甚至主張以庾亮人頭向蘇峻謝罪。後來在溫嶠等人的勸說下,他顧全大局答應出兵平亂,並被大家推為剿蘇盟主,使東晉江山轉危為安。這篇小品說「蘇峻之亂,庾太尉南奔見陶公,陶公雅相賞重」云云,並不符合歷史事實。庾亮剛來「奔陶公」時不僅未獲「賞重」,還引起了陶公的反感和憤怒,《世說新語·假譎》載:

陶公自上流來赴蘇峻之難,令誅庾公。謂必戮庾,可以謝峻。庾欲奔竄則不可,欲會恐見執,進退無計。溫公勸庾詣陶,曰:「卿但遙拜,必無它,我為卿保之。」庾從溫言詣陶,至便拜,陶自起止之,曰:「庾元規何緣拜陶士衡?」畢,又降就下坐。陶又自要起同坐。坐定,庾乃引咎責躬,深相遜謝。陶不覺釋然。

被戰敗的庾亮在陶侃面前戰戰兢兢,特別害怕自己被捕或被殺,所以在陶侃那兒「至便拜」,拜後再到陶侃下位就座,剛一「坐定」便「引咎責躬」。庾亮這一連串的自責認罪後,陶侃才慢慢消除了對庾的怨氣。此文是寫庾亮起初在陶侃面前如何低頭,下面要細讀的這篇小品則是寫庾亮在陶侃面前如何討好——

蘇峻叛亂後,庾亮太尉因戰場失利,不得不向南來逃奔陶侃。庾亮在他面前反覆謝罪後,陶侃才盡棄前嫌,開始對庾亮十分賞識器重。庾亮知道陶侃生性節儉,非常吝惜財物。等到用餐時,庾亮吃薤菜順便留下薤的根白。估計許多老兄平時吃薤菜時未曾留心,薤菜上邊是綠的,根部是白的。陶侃不解地問庾亮說:「留下這些東西幹什麼用?」庾亮回答說:「這些根還可以種。」聽他這麼一說,陶侃由衷地讚歎說:「庾亮不只有迷人的風情韻致,還兼具可貴的務實精神。」

陶侃自己勤勞節儉,也欣賞勤勞節儉的人。據《世說新語·政事》篇載,他在做荊州刺史時,令官船收集鋸的木屑,不限多少,大家都不知道這個有什麼用。後來正月朔旦大會僚屬恰好碰上大雪初晴,廳堂前台階除雪後還很濕,於是鋪一層木屑就不打滑。官府用竹子一律留下竹頭,後來桓溫伐蜀造船,全用這些竹頭做竹釘。聽說陶公徵用所在地竹篙,有個下級把較長的竹篙一根兩用,陶公見後將他連升兩級。

陶公節儉在當時誰人不曉?困境中的庾亮明顯是在投其所好。庾亮的妹妹即晉明帝之妻明穆皇后,他本人姿容俊美,風度峻整偉岸,生前被公認為「豐年玉」,死後同輩哀嘆「埋玉樹著土中」。陶侃這種在貧賤困苦中成長起來的人才會想到,鋸木頭留下鋸屑,用竹子時留下竹頭,而庾亮一生都是錦衣玉食,日常生活中一擲千金,吃薤菜怎麼可能會想到還要留根白呢?眼下,庾亮兄弟的身家性命,東晉政權的安危,全都握在陶侃一人手中,所以他低三下四地向陶侃賠罪,想盡辦法向陶侃討好。

庾亮吃薤菜而留下根白,是揣摩陶公木屑竹頭之心,在陶公餐桌上的「表演」非常自然,但這並不表明他真的節儉,而恰好表現了他十分機詐。忠厚的陶侃也許被庾亮的「表演」所迷惑,僧人竺道潛卻看得一清二楚:「人謂庾元規名士,胸中柴棘三斗許。」「柴棘」指柴木和荊棘,比喻胸中的機心和盤算。「胸中柴棘三斗許」是說庾亮城府很深,胸中藏有許多壞主意和歪點子。

通過吃薤留白這一細節,將庾亮的偽裝與狡詐,陶侃的忠厚與樸實,都形象地展現在我們眼前,不得不嘆服作者刻畫人物形象的筆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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