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機詐 5、「變色龍」

褚公於章安令遷太尉記室參軍,名字已顯而位微,人未多識。公東出,乘估客船,送故吏數人投錢唐亭住。爾時吳興沈充為縣令,當送客過浙江,客出,亭吏驅公移牛屋下。潮水至,沈令起彷徨,問:「牛屋下是何物?」吏云:「昨有一傖父來寄亭中,有尊貴客,權移之。」令有酒色,因遙問:「傖父欲食餅不?姓何等?可共語。」褚因舉手答曰:「河南褚季野。」遠近久承公名,令於是大遽,不敢移公,便於牛屋下修刺詣公。更宰殺為饌,具於公前,鞭撻亭吏,欲以謝慚。公與之酌宴,言色無異,狀如不覺。令送公至界。

——《世說新語·雅量》

這簡直就是一篇中國古代的《變色龍》,是契訶夫那篇《變色龍》的「爺爺」。它生動地刻畫了專制社會裡,官場上大小奴才欺下媚上的醜態。

褚公就是文後自稱的「河南褚季野」,也即後來的太傅和康獻皇后的父親,但在文中他還只從章安縣令升為記室參軍。「名字已顯而位微」,社會上知名度雖然很高,仕途上的官兒還不大。一次他乘商船「送故吏數人投錢唐亭住」。「錢唐」也稱為「錢塘」。正好吳興沈充作錢唐縣令,碰巧也送客過浙江,客人一下船就投宿錢唐亭。錢唐亭的鋪位本來不多,那位亭吏當然知道孰輕孰重,為了讓當權的縣太爺的客人住在亭內,便把褚季野趕到牛棚去安身。住旅店應該有個先來後到,亭吏竟然將先來的客人趕進牛棚,好給後到的客人騰出床鋪。他為什麼敢如此放肆無理呢?聽聽他回答沈充時的話就明白了:「昨有一傖父來寄亭中,有尊貴客,權移之。」原來在亭吏眼中,先來的褚季野只是「一傖父」,後到的則是有身份有派頭的「尊貴客」。他這條「遇見所有闊人都馴良,遇見所有窮人都狂吠」的哈巴狗,赤裸裸的勢利眼只是使人覺得可笑,那位姓沈的縣太爺對褚季野前倨後恭的醜態則叫人噁心。

沈縣令望著天問「牛屋下是何物」的神氣,把一個土皇帝目空一切的狂妄虛驕寫得活靈活現。「是何物」另一本子作「是何物人」,「是何物」更加形象,於義為優。想來他必不敢問「朱門之中是何物」,因為縣令以為牛屋下必是賤人。六朝時南方人稱北方男子為「傖」,「傖父」就是粗人和賤人。既是賤人就不是「人」而只是「物」。從亭吏口中得知牛屋下是「一傖父」後,他那縣太爺的氣派就更足了。加之送「貴客」的席上又貪了杯,他滿臉酒色滿嘴酒氣地遙問道:「傖父欲食餅不?姓何等?可共語。」他請「傖父」所食之餅是宴席上的殘羹,從那直呼「傖父」的稱呼里,從那「姓何等?可共語」的命令語氣中,不難想像他居高臨下的威嚴。可是,等牛屋下「傖父」舉手回答「河南褚季野」後,沈縣令剛才那頤指氣使的傲氣,還有那君臨一切的威風,立刻都跑得無影無蹤了。「令於是大遽」五字寫出了他極度的惶恐,「不敢移公,便於牛屋下修刺詣公」,不僅不敢直呼「傖父」,甚至「不敢移公」——連將剛才稱為「傖父」而現在稱為「公」的牛屋客人從牛屋移到亭中也不敢,自己連忙跑到牛屋下去遞上名片,那樣子要多謙卑就有多謙卑,主子的尊容轉眼就換成了奴才的媚態。「更宰殺為饌,具於公前,鞭撻亭吏,欲以謝慚」,這位沈縣令比小品演員還滑稽,開始當著亭吏輕侮褚季野,現在又「於公前」「鞭撻亭吏」,「更宰殺為饌」是獻殷勤,「鞭撻亭吏」是邀寵。前面對「傖父」何其倨傲,後面對「褚公」何其卑微!他比變色龍變得還要快!

這則小品的本意是要借亭吏和沈縣令對褚季野的侮辱,來表現褚季野的「雅量」和寬宏,亭吏驅趕他去牛屋下,他一聲不響就到牛屋下棲身;沈充直呼「傖父……姓何等」,他恭恭敬敬地「舉手」回答「河南褚季野」;最後縣令「宰殺為饌」,他「與之酌宴,言色無異,狀如不覺」。這一連串的言行舉止表現了他的大度和涵養。《晉書》本傳稱「季野有皮裡陽秋」,言談中無臧否,而內心裡卻有是非。他忍辱含垢的海量雖然叫人由衷佩服,但他那喜怒不形於色的「皮裡陽秋」又讓人覺得陰森可怖。後來與沈縣令宴飲時「言色無異」,到底是他不屑於與縣令計較,還是原諒了縣令先前對自己的侮辱?是鄙視這位縣令見民仰頭見官低頭的卑劣,還是欣賞縣令後來對自己的逢迎?鬼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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