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機詐 5、溫嶠娶婦

溫公喪婦。從姑劉氏家值亂離散,唯有一女,甚有姿慧。姑以屬公覓婚,公密有自婚意,答云:「佳婿難得,但如嶠比,云何?」姑云:「喪敗之餘,乞粗存活,便足慰吾余年,何敢希汝比。」卻後少日,公報姑云:「已覓得婚處,門地粗可,婿身名宦盡不減嶠。」因下玉鏡台一枚。姑大喜。既婚,交禮,女以手披紗扇,撫掌大笑曰:「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

玉鏡台,是公為劉越石長史,北征劉聰所得。

——《世說新語·假譎》

故事情節跌宕起伏,人物刻畫生動形象,人物對話微妙傳神,最後結局極富喜劇性——這篇不足二百字的小文,是一篇微型小說的藝術傑作。

文中的「溫公」指東晉名將和重臣溫嶠。溫嶠太原祁縣(今山西祁縣)人,曹魏名臣溫恢之孫,西晉司徒溫羨之侄。他既出生於官宦世家,人又生得「風儀俊美」,處事更是機敏聰明,學術上又「博學能文」,《隋書·經籍志》有《溫嶠集》十卷。可由於他過江比王導等人稍晚,政壇上瓜分位置也是「先來先得」,時人曆數「過江一流人物」時,往往遺漏了他這位難得的文武全才,而他本人又很看重「人物排序」,所以一聽到名士們品藻「一流人物」他就緊張,要是沒有被數到便常懷憤憤。

歷史上真實的「溫公」留待後敘,他在政壇上的得失也暫且不提,我們先來看看溫公的婚事。

溫公不久前喪妻。堂姑劉家因遭逢戰亂,一家人都流離失散,姑媽身邊只有一個女兒,生得又聰明又好看。姑媽託付溫公給女兒尋一門親事。文中的「屬」通「囑」,即囑託或託付的意思。溫公一見到表妹就愛上了她,暗中已有了娶她的打算,他便試探性地對姑媽說:「佳婿難以尋覓,要是能找到像我這樣的,不知能不能中姑媽的意。」姑媽回話說:「遭逢喪亂而僥倖未死,只求馬馬虎虎能夠活命,就算是我晚年不幸中的萬幸了,那敢希求像你這樣的女婿!」幾天之後,溫嶠稟告姑媽說:「總算是為表妹找到人家了,門第也還算說得過去,女婿的官位、名聲、相貌,哪一樣都不比我差。」還送來了一個玉鏡台作為訂婚聘禮。姑媽自然是歡天喜地。等到結婚那天行了交拜禮之後,新娘用手挑開遮臉的紗扇,拍手大笑道:「我本來就懷疑是你這老東西,果然不出我的所料。」

故事既有波瀾又合情理。作者先以「溫公喪婦」四字,說明溫嶠此時的婚姻狀況。再寫堂姑「家值亂離散」,身邊「唯有一女」,而且還「甚有姿慧」,更關鍵的是「屬公覓婚」。一個是新喪偶的鰥夫,一個是待字閨中的怨女;一個有「門地」和「名宦」,一個有姿容和慧心;於是,一邊托其「覓婚」,一邊自然就想「自婚」了。表妹「甚有姿慧」,姑媽托其「覓婚」,公暗想「自婚」,這三句話環環相扣,情節發展的節奏很快,絕不像現在電影電視劇那樣拖泥帶水節外生枝。雖事有湊巧,卻水到渠成。讀者誰會想到是在「編故事」,大家都以為是在「寫信史」。

通過對話和行為刻畫人物形象,尤見出作者非凡的功力。溫公是故事中的主角,文中對他著墨最多。聽到姑媽「屬其覓婚」後,他先有意識地「自抬身價」——「佳婿難得」,再試探姑媽的覓婚條件——「但如嶠比,云何」?聽到姑媽滿意自己這種條件以後,「卻後少日」便立即回報,「已覓得婚處」,未來女婿「門地」「名宦」,「盡不減嶠」。「盡不減嶠」四字大可玩味,強調不比嶠差也不比嶠好,「盡」表明一切都與嶠旗鼓相當。世上找不到一片完全相同的樹葉,又怎麼會有完全相同的人?所謂「佳婿難覓」,所謂「覓得婚處」,全是溫嶠在自炫自媒。

他的堂姑同樣不可小覷。她自然知道溫嶠喪偶鰥居,更了解溫嶠的門第名宦,他與女兒正是天然佳配,更是讓自己「足慰余年」的佳婿。她囑溫嶠為表妹「覓婚」,既向內侄傳遞了自己的願望,又顯得非常得體。當溫嶠提出「但如嶠比」的條件時,她馬上表示「何敢希汝比」;當溫嶠回報說未來女婿地位名望「盡不減嶠」時,她又毫不掩飾自己的「大喜」。以這位從姑的閱歷和敏銳,連她女兒都能猜透是溫嶠,她怎會看不透溫嶠玩的把戲?她不過是在裝聾作啞以配合演出。

作者只用一句對話和兩個動作,便將「女兒」的形象寫得活靈活現。通常交禮之後是由夫婿掀開紗扇,女孩主動「以手披紗扇」,是急於想看看自己的夫婿,更是想印證自己的懷疑。「撫掌大笑」表現了她猜中後的興奮,也表明她對自己婚姻的狂喜,同時還流露了她活潑爽快的性格。「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這句話揭開了全部的謎底——溫對她有情,她也對溫有意。這句話不僅能見出她的聰慧,回應上文的「甚有姿慧」,也能見出她的潑辣和情趣。

溫嶠聽到托他「覓婚」,便暗暗決意「自婚」;姑媽表面上囑溫嶠「覓婚」,實際上是在向溫嶠「求婚」;女兒更看出了溫嶠的「密意」,也知道媽媽的「用意」——三個人都在將計就計,彼此又都是心照不宣,誰都不願說破這一公開的秘密。在這場大團圓的喜劇中,溫嶠這一角色機智風流,姑媽心思細膩縝密,女兒爽快潑辣而又聰明美麗。

這則故事在歷史上影響深遠,元代關漢卿的雜劇《溫太真玉鏡台》、明代朱鼎的傳奇《玉鏡台記》、民國初年京劇《玉鏡台》,故事情節都取材於這篇小文。但三個劇本都不及這篇小文含蓄雋永,也不像這篇小文「真實可信」。

文章最後交代玉鏡台的來歷,有的學者認為純屬累贅,這種說法顯然沒有看懂作者用心:一是要凸顯玉鏡台的珍貴,它原為十六國漢國君御品,溫嶠用它做定親聘禮,表明女孩的「姿慧」讓他多麼動心;二是要給故事增添真實感,連一個玉鏡台都能追溯來龍去脈,可見實有其事,實有其人。

可實際上,這個故事全屬虛構。劉孝標註引《溫氏譜》說:「嶠初取高平李暅女,中取琅邪王詡女,後取廬江何邃女,都不聞取劉氏。」當代史學家余嘉錫先生也根據《晉中興書》《晉書·溫嶠傳》證實了《溫氏譜》的記載,斷言溫嶠從未與劉氏結婚。

不過,這些考證於史學極有必要,於文學則大煞風景,讀者哪在乎事情的真假,他們只在意故事是否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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