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名媛 9、韓壽偷香

韓壽美姿容,賈充辟以為掾。充每聚會,賈女於青瑣中看,見壽,說之。恆懷存想,發於吟詠。後婢往壽家,具述如此,並言女光麗。壽聞之心動,遂請婢潛修音問。及期往宿。壽蹻捷絕人,逾牆而入,家中莫知。自是充覺女盛自拂拭,說暢有異於常。後會諸吏,聞壽有奇香之氣,是外國所貢,一著人則歷月不歇。充計武帝唯賜己及陳騫,余家無此香,疑壽與女通,而垣牆重密,門閣急峻,何由得爾?乃託言有盜,令人修牆。使反,曰:「其餘無異,唯東北角如有人跡,而牆高,非人所逾。」充乃取女左右婢考問,即以狀對。充秘之,以女妻壽。

——《世說新語·惑溺》

這篇小品中所寫的愛情故事雖發生於一千七八百年前,但男女雙方的愛情心理、戀愛方式及長輩態度,即使放在今天也夠大膽,夠新潮,夠刺激。比如女孩主動追男孩,而且不是男才女貌模式,而是時下女孩最時髦最搶手的「小鮮肉」;如女孩邀男孩翻牆偷情,而且還大膽地未婚同居;如不是男孩送女孩聘禮,而是女孩送男孩異香;又如女孩父親不僅沒有斥責打罵女兒,反而把女兒嫁給了她喜歡的情人……

我們還是回到正文。時光倒回西晉的時候,曹魏司徒韓暨曾孫子韓壽生得姿容俊美,當時外戚權臣賈充辟他做僚屬。賈充每次與下屬聚會時,他的小女兒賈午就從窗格中偷看,一看到新來的韓壽就喜歡上他,從此眼前總是韓壽的影子,耳中總是韓壽的笑聲,心裡更常常幻想著與韓壽溫存,她還把這份情感抒寫在詩文中。後來賈小姐讓婢女暗暗到韓壽家,把小姐的情意告訴韓壽,還說小姐如何嫵媚美麗,如何光艷照人。韓壽聽後怦然心動,於是轉託婢女密傳音訊,並約定某日某時前往幽會,賈小姐也暗自以身相許,同意韓壽在約定的時間去她閨房。韓壽這小子身手敏捷矯健,翻牆而入小姐家中竟無人知曉,這對情人便常常夜晚一起偷情。自此而後,賈充發覺女兒總精心打扮,神情欣喜歡暢不同於往常。後來在官吏的一次集會上,同僚們聞到韓壽身上有奇特的香味,這種香料是外國的貢品,一旦抹到人身上香氣就幾月不散。集會散去後賈充暗自尋思,晉武帝十分珍惜這種異域香料,只把它賜給自己和陳騫,其餘的文武大臣再沒有人家會有這種香料,由此他開始懷疑女兒與韓壽私通,但他又覺得十分納悶,自己家圍牆高峻嚴密,整天又門禁森嚴,韓壽怎麼可能進入女兒閨房呢?於是,他便借口家中盜賊,派人去重新修整圍牆。派去查看的人回來向他稟報說:「所有地方都無異常,只東北角好像有人翻爬的痕迹,但那麼高的圍牆也不是一般人能翻過的。」滿腹狐疑的賈充找來女兒身邊的侍女盤問,侍女們一五一十地把實情告訴了他。賈充得知實情後嚴加保密,很快就把女兒嫁給了韓壽。

與傳統擇婿以才德為首要條件不同,韓壽的「美姿容」讓賈充女兒神魂顛倒,賈小姐完全是「以貌取人」,更讓人咋舌的是第一次幽會就以身相許,沒有半點大家閨秀的禮節、體面與矜持。韓壽與賈午之間的戀情既無關於男子的人品與才智,也無關於女子的婦德與節操,賈女醉心於韓壽的「美姿容」,韓壽也迷倒於賈女的「光麗」,無須媒妁之言,不要父母之命,僅僅是性吸引使得這對男女充滿了激情,使他們不惜翻牆同居,使他們不計後果也要偷嘗禁果。

擺脫了儒家名教對人的束縛,沒有諸多嚴酷禮節對人性的壓抑,才會出現這種像烈火一樣熾烈的愛情——女的不顧及自己的名節,為了討好男人可以偷香,男的不考慮自己的前程,為了能夠偷情可以半夜翻牆,生命的激情沖毀了一切禮法的堤防,這種愛情不是節之以禮義,而是全身心的投入和震顫。

翻牆幽會似乎在古今中外都屬通例,《詩經》中的《將仲子》也是寫男子翻牆:

將仲子兮,無逾我里,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牆,無折我樹桑。豈敢愛之?畏我諸兄。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現將前面二段翻譯成白話——

「仲子小哥哥喲,別翻過我家閭里,別折斷了我家的樹杞。哪是捨不得杞樹呵,我是害怕父母。仲子小哥哥喲我想你,但父母的批評呵我害怕。

「仲子小哥哥喲,別翻越我家圍牆,別折斷了我家的綠桑。哪是捨不得桑樹呵,我是害怕兄長。仲子小哥哥喲我想你,但兄長的批評呵我害怕。」

從《周禮·地官·媒氏》可知,「中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周代青年人在特定季節可以自由戀愛,而且此時男女「奔者不禁」,一過「中春」私相幽會就屬「淫奔」。越到後世男女之防就越嚴格,《孟子·滕文公下》兇狠狠地說:「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鑽穴隙相窺,逾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到魏晉士人「非湯武而薄周孔」,才有賈女「於青瑣」「相窺」,韓壽「逾牆」偷情的非禮之舉。賈充明明知道下屬翻牆和女兒偷人,但他不僅沒有輕賤他們,反而秘而不宣地默許了他們的愛情,並認可了女兒自己挑選的夫婿,讓有情人終成眷屬。賈充的政治品格多有可議,但他作為父親實在無可挑剔。

「韓壽偷香」千百年來一直是男女艷羨的風流韻事,一直是文人們津津樂道的美談,即使在理學盛行的宋代也很少聽到人們指責賈午和韓壽。唐代李商隱在《無題》詩中說「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將賈午與宓妃、韓壽與曹植並列,將他們作為痴情的情種來歌頌。唐代另一詩人羅虯更把韓壽視為愛情英雄:「當時若是逢韓壽,未必埋蹤在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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