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藝術 4、頰益三毛

顧長康畫裴叔則,頰上益三毛。人問其故,顧曰:「裴楷俊朗有識具,正此是其識具。」看畫者尋之,定覺益三毛如有神明,殊勝未安時。

——《世說新語·巧藝》

就個人畫藝而言,顧愷之比戴逵可謂青勝於藍;就在各自領域地位來說,顧愷之畫與王羲之書可以比肩。

不僅顧的繪畫是後來畫家模仿的範本,顧的畫論更啟迪無數後人。顧愷之工於名賢肖像、佛像、士女、山水,尤其是肖像畫為人所稱。他與南朝陸探微、張僧繇齊名,唐代張懷瓘在《畫斷》中評他們各自人物畫的差異時說:「張僧繇得其肉,陸探微得其骨,顧愷之得其神。」「得其肉」也好,「得其骨」也罷,無疑都比「得其神」低幾個層次,前者只得其形似,後者則得其神似。

張懷瓘對顧畫「得其神」的評價,正好吻合顧愷之本人的畫論——他畫論的核心就是「傳神」。顧現存畫論三篇《畫評》《魏晉勝流畫贊》和《畫雲台山記》,他在這些畫論中多次提到「傳神」「寫神」「通神」。他另外兩個著名的繪畫理論主張「以形寫神」和「遷想妙得」,不過是達到「傳神」的手段,也就是說「以形寫神」和「遷想妙得」是抬轎子的,而「傳神論」才是坐轎子的。

這篇小品文是顧愷之「傳神論」的生動表現。

文中的裴叔則就是裴楷,西晉政壇上的名臣兼名士。裴楷的見識、形象、為人,都讓許多名人和要人為之傾倒。先來看看他的儀容。《世說新語·容止》篇說,裴楷儀錶英俊出眾,戴上禮帽端莊挺拔,穿上粗衣破褲蓬頭亂髮又是另一番瀟洒。同輩都稱他是「玉人」,見過他的人都讚歎說:「見裴叔則,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他要是生在今天,生得這般「玉人」的風姿臉蛋,即使是傻瓜也會粉絲無數,更何況他不是徒然「生得好皮囊」,過人之處主要還是他料事如神的見識。在西晉風雲詭譎的政壇上,他憑自己的遠見卓識多次轉危為安,史書說他為人熱情而頭腦冷靜,遇事機敏而又思慮深沉。連老謀深算的王戎也對他的才智讚嘆不已,《世說新語·賞譽》篇記述他的話說:「見裴令公精明朗然,籠蓋人上,非凡識也。若死而可作,當與之同歸。」因裴楷曾官至中書令,王戎說此話時裴已經過世,稱「裴令公」是對他表示尊敬。裴楷見識精明遠在常人之上,一望就不是等閑之輩。王戎說要是人能死而復生,我這輩子一定要與他為伍。估計很多人和我一樣有點好奇,王戎和裴楷兩個人精要是真的朝夕相處,他們是相互幫襯,還是相互算計?

當然這是後話,還是回到這則小品。裴楷是魏晉士人理想的標本,以俊朗儀容體現精明卓識。畫裴楷對任何畫家都是一個嚴峻挑戰:外表的俊朗還好描繪,內在的精明又如何表現?

且看顧愷之如何下筆。

顧愷之畫裴楷的肖像,畫成之後又在裴楷臉頰上加三根鬚毛。觀者不解地問他加三根毛的緣故,顧愷之解釋加三毛的緣由說:「裴楷俊逸爽朗而又有見識才華,這三毛正是表現他見識才華的。」觀畫的人細細玩味畫像,覺得增加三毛後確實使裴楷平添了許多神採氣韻,遠遠勝過沒有添加三毛時的樣子。

俗話說「嘴上無毛,辦事不牢」,這裡鬍鬚是一種經驗的保證,並不一定是智慧的象徵,退一萬步講,鬍鬚即使是智慧的象徵,它們也是長在嘴巴而不是長在臉頰——有多少人是臉頰上長鬍須呢?

顧愷之與裴楷二人,時相隔上百年,地相去幾千里,裴楷不會留下肖像,更不會照有相片,顧愷之在裴楷臉頰上加三根鬍鬚,顯然是他「遷想妙得」的結果。顧愷之畫論強調「以形寫神」,在裴楷臉頰上加三根鬍鬚正是這一理論的藝術實踐。具體落實到裴楷的肖像畫,「形」即臉頰上的三根鬍鬚,「神」便是裴楷的精明才具。不過,我至今還感到十分納悶的是:為何不多不少偏偏只有三根鬍鬚?為何不把鬍鬚畫在下巴而要畫在臉頰?為何這三根鬍鬚能表現裴楷的才具?

估計顧愷之本人也回答不了這一連串問題,在臉頰上加三根鬍鬚純粹是他的直覺。直覺是「說不出的」理由,或者根本就沒有理由。文學和藝術創作有時「無理而極妙」,有時「有理卻很糟」。有兩個涉及繪畫的常用成語,一個是「畫龍點睛」,另一個是「畫蛇添足」。或加點而使畫面生輝,或添足而讓全畫作廢,「添加」雖同而效果異趣。藝術手法的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得於心應於手卻難於言。畫家無心而有法,加三毛而神明頓生,添幾點而意韻更足——六朝也許只有顧愷之才臻於這種藝術化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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