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藝術 1、兄弟異志

戴安道既厲操東山,而其兄欲建式遏之功。謝太傅曰:「卿兄弟志業,何其太殊?」戴曰:「下官不堪其憂,家弟不改其樂。」

——《世說新語·棲逸》

相傳,「認識你自己」是古希臘阿波羅神廟中最有名的箴言。有人問古希臘哲學家泰勒斯:「世上哪種事情最難辦?」他應聲回答說:「認識你自己。」在這點上倒真是「東海西海,心同理同」,我們老祖宗老子也說「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而且他還把「自知」看成是比「知人」更高的智慧——「知人」不易,「自知」更難。那位偏激而又深刻的尼采,好像對人類的自知十分絕望,他在《論道德的譜系》中說:「我們對自己必定永遠是陌生的,我們不理解自己,我們想必是混淆了自己,我們的永恆定理是『每個人都最不了解自己』——對於我們自身來說我們不是認知者。」

歷史上和現實中,「自己不認識自己」的確是一種普遍現象。我身邊有一些老兄由於怕老婆,連一天正兒八經的「家長」都沒有當過,但他們屢屢信心滿滿地說「我要是這個省的省長……」「我要是教育部部長……」言下之意他要是某省省長或某部部長,某省某部肯定比現在好多了。這些老兄為什麼對當省長、部長那麼自信,而在自己老婆大人面前為什麼又那麼自卑?對此我一直困惑不解。這讓我想起了唐代大詩人李白,安史大亂爆發後他在廬山旅遊,不久接受居心叵測的永王李璘征詔,一入永王幕府便吹起了牛皮:「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詩的後兩句是說:只要起用我這個當世謝安,我李白在談笑之間就能把天下搞定!話音剛落,永王和李白就被朝廷搞定了:永王被殺,李白坐牢。雖然李白自許「懷經濟之才」,但國家要是真的交給了他管理,結果肯定不像他的詩歌那麼美妙。李白一直誤將寫詩的天才當成治國的幹才,弄得他自己老是喟嘆「懷才不遇」,至今從李白那些偉大的詩篇中,你還能感受到他老人家一臉憤慨,滿腹牢騷。

這則小品對我們許多人來說,也許是一副清涼劑。

我們得從頭說起。

文中的戴安道就是大名鼎鼎的戴逵,他是東晉著名的畫家,也是傑出的雕塑家,還是著名的音樂家,又是了不起的作家。當然,你在他名字後面還可以加上很多「家」,他大概是那個時代最多才多藝的天才之一。戴逵和顧愷之的繪畫,王羲之和王獻之父子的書法,是「魏晉風度」在藝術上的完美體現。南朝謝赫《古畫品錄》說,戴安道為東晉畫壇領袖和雕塑家典範:「戴逵:情韻連綿,風趣巧拔,善圖聖賢,百工所范。荀衛已後,實為領袖。」戴逵在南京瓦官寺作的五軀佛像,和顧愷之的《維摩詰像》及獅子國的玉像,並稱為「瓦官寺三絕」。他還是遠近聞名的鼓琴妙手,長子戴勃和次子戴顒子承父業,在傳統基礎上「各造新聲,勃五部,顒十五部,顒又制長弄一部」,他們創新聲之多為早期琴家所罕見,兄弟二人都成了歷史上著名的音樂家。

戴逵在社會上的聲望越來越高,晉孝武帝時朝廷征他為散騎常侍、國子博士,每次他都辭以父疾不就,次數多了郡縣長官開始逼迫他應詔,無奈之下他逃到吳郡內史王珣武丘的別館。晉朝散騎常侍為皇帝近臣,入則規諫過失,出則騎馬散從,雖權力不大但地位很高。戴逵居然對和皇帝一起騎馬溜達毫無興趣,像躲瘟神一樣逃避征詔。當時顯貴謝玄憂心戴逵「遠遁不反」,考慮他已年過六旬,在外面有「風霜之患」,這才向皇帝上疏說:「戴逵希心俗表,不嬰世務,棲遲衡門,與琴書為友。雖策命屢加,幽操不回,超然絕跡,自求其志。」請求皇帝收回詔命,孝武帝才沒有逼他出來做官。

他不僅不願出來做官,甚至不願意與王公周旋。太宰的武陵王司馬晞,曾派人召他到太宰府去演奏,戴逵本來討厭司馬晞為人,覺得自己受到侮辱,立即當面把琴摔得粉碎,並大聲說道:「我戴逵不是王門伶人!」他鄙視那些附庸風雅而又放蕩奢侈的權貴,覺得為他們彈琴是奇恥大辱。這種情況如果放在今天,許多「藝術家」肯定要樂成瘋癲症,至少很多人把這看成「莫大的榮幸」。

魏晉士人以處為高,以出為劣,至少在口頭上都把隱逸看得非常高尚。不過,戴逵隱逸不仕並不是追逐虛名,而是他認識自我以後理性的人生選擇。他說人應該「擬之然後動,議之然後言」,遇事要先「辯其趣舍之極,求其用心之本」。也就是說一個人先要了解自己的本性,然後才能盡自己的本分。戴逵知道自己愛幹什麼,想要什麼,能幹什麼。

干自己愛乾的事情就會幸福,干自己想乾的事情就有激情,干自己能幹的事情就能成功。

「認識自我」只是前提,「實現自我」才是目的。當然,能「認識自我」的人,不一定能「實現自我」。到底是「知易行難」還是「知難行易」,古人和今人各有各的角度,自然各有各的說法,當然各有各的道理。就「認識自我」而言,誰都會承認「知難」,和「實現自我」相比,大家又都會肯定「行難」。知道自己愛做學問也能做學問,生逢「詩書雖滿腹,不值一文錢」的世道,讀書人不一定願做學問,在強權通吃的社會裡,不通世故的書獃子也可能鑽營買官。

戴逵兄弟的可貴之處就在於:他們在「認識自我」上有過人的識力,在「實現自我」上又有超人的定力。他們一旦認準了自己的長處和短處,一旦確立了自己人生的目標,就能矢志不移地朝那個方向努力,就像曹丕所說的那樣,「不以隱約而弗務,不以康樂而加思」,不因窮困而放棄自己的事業,不因顯貴而改變自己的志向,而我們常人恰恰相反,「貧賤則懾於饑寒,富貴則流於逸樂」。個人慾望是自己定力的死敵,慾望驅使我們隨波逐流——大家愛錢就跟著大家去撈錢,大家愛官就隨著大家鑽營官,最後在蠅營狗苟中失去了自我,在庸庸碌碌中消磨了自己一生。

戴逵堅持隱居東山以激勵氣節操守,他的兄長戴逯則志在「建式遏之功」。「式遏」一詞來於《詩經·大雅》,這裡指出仕做官以建功立業。《晉書》稱戴逯「驍果多權略」。驍勇果斷的人往往魯莽,有權謀計略的人往往多疑,勇敢果斷又足智多謀確屬難得的治國人才,正是「驍果多權略」的雄才,激起了他「建式遏之功」的雄心。戴逯後來成為淝水之戰中的功臣,如願實現了自己的人生理想。他們兄弟二人的出處進退有天壤之別,謝安對此也十分納悶,有一次特地問戴逯說:「你們兄弟的志向為什麼如此不同?」戴逯一五一十告訴上司:「下官不能忍受隱居的愁苦,家弟不想改變隱居的樂趣。」「不堪其憂」「不改其樂」借用《論語》的「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暗以顏回來比喻戴逵,迂迴曲折地稱讚弟弟能像顏回那樣安貧樂道。

這則小品給我們留下了寶貴的啟示:仕與隱原無高下雅俗之分,應根據自己的主客觀條件做出選擇。出仕就要承擔社會責任,歸隱就應保護社會良知。因此,隱逸必須耐住寂寞,出仕用不著羞羞答答,二者都能成就美好的人生——出來當官固然可以驚天動地,潛心專業同樣可以千古垂名,戴逯和戴逵便是人生選擇的最佳例證。

到底考公務員還是考研究生?今天正在為此犯愁的青年朋友,這則小品是最好的「心理諮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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