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傷逝 6、情何能已已

庾文康亡,何揚州臨葬云:「埋玉樹著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

——《世說新語·傷逝》

古代有不少傷心「美人塵土」的「葬花辭」,有不少感嘆英雄末路的詠史詩,也有不少痛哭親友病逝的銘誄和祭文,但很少像上文這種痛惜友人逝世的小品。其實,與其說它是一篇小品,還不如說它是幾個短句——它不過是東晉名士在摯友下葬時發出的一聲悲嘆,傾訴的兩句哀惋。但由於它語短情長,也由於它比喻新穎,所以千百年來它打動了無數讀者,更吸引了無數墨客騷人,如今才士或美人下葬都稱為「埋玉」,它在詩詞中更是常用典故,如杭州蘇小小墓亭上的對聯:「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鑄金。」又如黃庭堅《憶邢惇夫》的詩句:「眼看白璧埋黃壤,何況人間父子情。」

文中的「庾文康」即庾亮,亮死後謚號「文康」。「何揚州」就是何充,他曾做揚州刺史。不了解庾、何其人及他們的關係,就難理解這篇小品中的哀情與美感。

庾亮妹妹庾文君是晉明帝司馬紹皇后,他稍後自然就成了晉成帝的國舅,庾氏家族在東晉炙手可熱,《世說新語》載「庾公權重,足傾王公」,連王導、謝安兩家也得讓他三分。不過,在東晉政壇上能權傾一時,庾亮不只是憑藉外戚身份,還有他的手腕、才能、魅力和姿容。東晉高僧竺道潛對人說:「人謂庾元規名士,胸中柴棘三斗許。」「胸中柴棘」是說他胸中算計。史稱庾亮「美姿容」又「善談論」,晉元帝第一次相見就稱他「風情都雅,過於所望」。連對庾亮恨之入骨的陶侃,也因對他「一見改觀」而「愛重頓至」。謝混在晉明帝面前承認「端委廟堂,使百僚準則,吾不如亮」。同世作家庾闡讚美庾亮「方響則金聲,比德則玉潤」。當代人更稱庾亮為「為豐年玉」,稱他弟弟庾翼「為荒年穀」。

庾亮有顯赫的權勢,又有過人的才華,還有迷人的姿容,所有這些對庾亮的頌揚,有些可能是害怕他,有些真的是愛他,有些或許要利用他。

那麼,何充對他的讚美屬於哪一種呢?

史稱何充稟性正直剛烈,風韻深沉儒雅,以文章德行見稱於世,年輕時候就深得老臣們的器重。庾亮和王導一起極力向皇帝舉薦說,「何充器局方概,有萬夫之望」,並且說在「臣死之日」,切盼能讓何充主持朝政。一方面庾亮對何充有知遇之恩,一方面何充認同庾亮是國家的豐年美玉,難怪在庾亮臨葬目睹遺容的時候,他不禁喟然長嘆「埋玉樹著土中」了。

「埋玉樹著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這兩句話之所以讓人痛徹肺腑,是因為它超越了某時某地某人的局限,而說出了人們痛悼志士離世的共同心聲,尤其說出了魏晉士人悼亡傷逝的共同感受。

魏晉士人群體的覺醒,使他們對內發現了自我,對外發現了自然,所以他們對美容和美景的感受都格外細膩敏銳。「顧長康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岩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雲興霞蔚。』」「王子敬云:『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自然界的美景讓他們陶醉,人世間的「玉人」更叫他們動心。山濤稱嘆嵇康「傀俄若玉山」,是那樣高聳潤潔;人們形容夏侯玄「朗朗如日月」,是那樣光明磊落;讚美裴楷是「玉人」「粗頭亂服皆好」;王敦稱讚王衍「處眾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間」;有人到王太尉家參加名士集會,感嘆「今日之行觸目見琳琅珠玉」;「王長史為中書郎,敬和遙望嘆曰:『此不復似世中人』」「時人目王右軍,飄如游雲,矯若驚龍」……這些珠玉般的美好姿容,游雲驚龍似的飄逸神采,「從容於廊廟」的典雅風度,都是人世間最美麗的風景。

看著紅霞滿天的晚照西沉,人們會憂傷地問「夕陽西下幾時回」?眼見「玉人」長逝,更是「使人情何能已已」!《世說新語》中的《傷逝》篇,灑滿了慟絕傷心的血淚,是哀人也是哀己,是悼人也是自悼——

王長史病篤,寢卧燈下,轉麈尾視之,嘆曰:「如此人,曾不得四十!」及亡,劉尹臨殯,以犀柄麈尾著柩中,因慟絕。(《世說新語·傷逝》)

王長史(王濛)父親王訥形象俊偉,王長史自己在同輩眼中也「軒軒韶舉」,既儀態軒昂又舉止高雅。《晉書》本傳載,王濛「美姿容,嘗鑒鏡自照,稱其父字曰:『王文開生如此兒邪』」!直到他臨死前還是自我感覺良好,還是那樣自戀:「我這麼俊美的人兒,竟然活不到四十歲!」他的好友劉惔也為他的英年去世「慟絕」。

正是有這麼多「玉人」,有這麼多雅士,有這麼多英傑,我們的社會才顯得那樣美好,我們活著才覺得很有意義,我們的人生才值得留戀。玉人消亡,美人塵土,英才早逝,志士長冥,固然令人悲痛惋惜,但生死之哀也讓我們更加珍惜轉瞬即逝的青春,更加執著不可能再來的生命,更加痴情於難以長駐的美景,「馬兒啊,你慢些走呀慢些走,我要把這迷人的景色看個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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