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傷逝 5、人琴俱亡

王子猷、子敬俱病篤,而子敬先亡。子猷問左右:「何以都不聞消息?此已喪矣!」語時了不悲。便索輿來奔喪,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徑入坐靈床上,取子敬琴彈,弦既不調,擲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慟絕良久。月余亦卒。

——《世說新語·傷逝》

王徽之(字子猷,338~386)和王獻之(字子敬,344~386),分別是東晉書聖王羲之第五子和第七子。兄弟兩人都是東晉書法家和大名士,黃伯思在《東觀餘論》中說:王羲之幾個兒子書法「皆得家范」而「體各不同」,其中「徽之得其勢,煥之得其貌,獻之得其源」。眾弟兄之中,徽之與獻之最有才華,也最為知名,又最為投緣。當時輿論也總是拿他們兩人進行比較,如《世說新語·雅量》說:「王子猷、子敬曾俱坐一室,上忽發火。子猷遽走避,不惶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喚左右,扶憑而出,不異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

要論任性放縱徽之佔先,若論成就人品獻之為上。不過,他們兩人一直相互推崇,如《世說新語·賞譽》載:「子敬與子猷書道:『兄伯蕭索寡會,遇酒則酣暢忘反,乃自可矜。』」這則小品的大意是說,獻之寫信給徽之說,兄長平時有點疏淡不群,在社會上落落寡合,一遇到酒就能開懷暢飲以至沉醉忘歸,那種豪興真讓我為你驕傲。雖然沒有留下更多的文獻記載,可以想像,徽之同樣也為有獻之這麼傑出的弟弟而自豪。

哪知天妒英才,王徽之、獻之同時病重,偏偏弟弟先兄長亡故。敏感的徽之問身邊的人說:「怎麼完全聽不到子敬的消息?看來弟弟肯定已經死了!」說話時不露一絲悲傷,馬上便要一輛車子奔喪,到弟弟宅後又沒有一聲哭泣。行文至此,讓我們讀者好不納悶:他明明知道弟弟已經死亡,怎麼既不哭泣也不悲傷?到底是因為鐵石心腸,還是因病重而對死亡已經麻木,抑或是徽之別有隱情?

作者將我們晾在狐疑之中,突然掉轉筆頭補敘死者的個人愛好:「子敬素好琴。」獻之平素喜歡彈琴與弔喪有什麼關係呢?這句看似可有可無的閑筆,卻是文章不可或缺的鋪墊。由於亡弟「素好琴」,徽之「便徑入坐靈床上」,他徑直進入靈堂坐到他靈床上,拿過獻之常用的那把琴來彈。我們正以為兄長會彈一曲哀樂為弟弟送行,這次作者又打破了我們的期待:琴弦已經無法調弦,徽之把琴扔到地上說:「子敬呵,子敬,人與琴都毀了!」話剛一落地,徽之因極度悲痛馬上昏厥了很長時間,一個月以後他也隨弟弟而去了。最後兩句像一曲音樂的尾聲,讀完全文後仍餘音裊裊。

這篇小品第一段平平道來,為下面的高峰蓄勢,所以在審美效果上是「此時無聲勝有聲」。下一段寫睹物思人,徽之的悲痛之情突然爆發,酷似「銀瓶乍破水漿迸」,「子敬,子敬,人琴俱亡!」這種撕心裂肺的呼天搶地,給人極強的藝術震撼力。寫法不斷通過跌宕掀起波瀾,文字雖短卻力透紙背。

王獻之既是大書法家,同時還是詩人、音樂家和畫家。他的書法和他父親一樣,在「兼眾家之長,集諸體之美」的基礎上,形成雄秀驚人而又典雅秀潤的獨特風格,與其父王羲之並稱為「二王」。後人分別以「飄若游雲,矯若驚龍」和「丹穴凰翔,飛舞風流」,來評王羲之和王獻之的書風,他們父子書法是那樣婀娜多姿,那樣瀟洒飄逸,那樣丰神絕代,是魏晉風度在藝術上的典型代表。隨著王獻之的離世,隨著東晉的滅亡,高雅的藝術品位也逐漸衰落,「人琴俱亡」真使人感慨噓唏,「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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